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在深夜的時候想要讀詩,最先想到的是漢朝《古詩十九首》。記得五十多年前,為了報考中大,自修中文科,範文有一篇就是《古詩十九首》。說起來令人感慨,這樣經典的詩,居然連作者是誰都不知道,甚至連作者是同一人,還是多個人,都無法準確判定。幸好被南朝蕭統選錄編入他著名的《文選》,從此得以流傳後世。
翻開《古詩十九首》,人生的悲歡離合,雖然時過境遷,但是人類的情感依舊是如此一致。你讀《行行重行行》,女子和即將遠行戀人離別,依依不捨,不知何日再見,最後一句「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仍舊不忘叮囑對方路上好好吃飯。多麼體貼,多麼生活化,簡直就像發生在今時今日一樣。《青青河畔草》中,寫的是一個婦人,對在外丈夫的思念。這句「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坦蕩而直接。我覺得中國文學早期的詩歌,從《詩經》以降,特別是先秦和漢朝的詩歌,在抒情上都是大膽而直接的,對於愛情都是勇於表達的。以前我讀唐詩宋詞的時候,還不知道這些思君戀君的閨怨詩、閨怨詞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直到我讀《詩經》,才知道先秦的人,遠比唐宋時期還要直接和大膽,而創作的時間比唐詩宋詞早了快一千年。或許正因為《詩經》和《古詩十九首》來自於民間,沒有處廟堂之高的忌諱,所以更好地表達了人最樸素的本能、思想和追求,譬如,愛情。
甚至還有哲學,特別是對生命和生死的思考。《今日良宴會》中「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不知是否影響了後世「人生如寄」的思想。要知道魏晉時期曹丕的《善哉行》中直接寫出:「人生如寄,多憂何為。」其文字上,恐怕受到這首漢朝詩歌的影響。更重要的是,人生如寄,更像是佛家的思考,而佛教恰好在漢明帝時期傳入中國。《驅車上東門》中同樣有「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的表述。而且,作者通過對於墓地蕭瑟的描述,發出了人生在世,應該珍惜此生,不需要妄求萬壽無疆的感慨。「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與其像秦始皇求拜仙丹,終究不得,不如珍惜眼前的生命。這人生觀,特別是對生死的看淡,還真是通透。
還有《生年不滿百》,值得專門提及。在很多年前我還未通讀過《古詩十九首》的時候,就曾看到這句「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初讀的時候,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這就是文學的力量,用短短十個字,恍如醍醐灌頂一般,給你一個直接的心靈震撼——應該說不是給你直接的道理,而是給你直接的震撼,先震撼之後,才讓你自己從中慢慢悟出道理來,或許這道理,已經是文學震撼的「餘震」了。
是啊,人生在世,不過百年,有什麼好憂慮的。想起現代人常說的精神內耗,真應該再去讀一遍兩千年前的這幾句詩:「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或許讀後對人生諸事的態度會通透許多。
《古詩十九首》在揭露現實社會黑暗,抨擊末世風俗的同時,也隱含了詩人對失去的道德原則的追戀。這種無可奈何的處境和心態,加深了詩人的信仰危機。事功不朽的希望破滅,詩人乃轉而從一個新的層面上去開掘生命的價值。無論是露骨宣稱為擺脫貧賤而獵取功名,還是公開聲言要把握短暫人生而及時行樂,總之是喪失了屈原式的執著。在舊的理性規範解除之後表現出來的生命衝動,由於受到歷史傳統、客觀環境和自身文化積澱的束縛,很難獲得健康、樂觀的內容和形式。但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感嘆短暫的人生時,雖出言憤激,卻也並非真是甘心頹廢,有人仍在潔身自好,尋覓精神上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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