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和不遇

人生世,總在遇和不遇之間。作為退休理科教師,我們遇到同好者一起寫博文,同一議題,可各抒己見,有時會遇到教過的學生、共事的老師、久違的上司,什麼樣的熟人、朋友,什麼樣的男人、女人,全不由我們做主,卻決定我們的電腦瀏覽器博文和瀏覽的博客以前在學校工作,如果工作順利、生活幸福,某一天早上醒來,我們會感謝命運,讓自己在那些重要的時刻遇到了合適的人,可能是同事的幫助,勤奮的學生如果某日諸事不利,那麼,會遇到倒楣的事情,忘記帶教具,忘記這,忘記那。生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佔據人一生大部分時光的,是他的職業生涯,平時人們常講的遇和不遇,也多指工作和職業中的遭際。退休後遇到的,多是舊同學,興趣相似的羣組,在談天說地之際,偶有佳作,不想輕易忘記,乃存之於小方塊中,給遇和不遇的博客觀賞,如此而已!

2024年1月25日 星期四

良友樂圍爐

圍爐煮茶

  我的日本朋友典子,常對我說起平生夙願:開一間居酒屋。某日她又向我絮叨。我知道她妹妹名為雅子,就順手拿來紙筆,為她的空中樓閣抄寫一篇《二十四詩品》中的「典雅」:「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漢字圈中之人易於交流,日本中小學至今仍有漢詩文課程,所以典子一邊讀「典雅」,一邊就畫出插圖:茅屋檐下,三四人高冠博帶,白雲飛鳥,綠竹猗猗……「你這背景裏畫的是什麼?拖把?」我問,隨即捱了她一巴掌:「這明明是詩中的『飛瀑』!」

  「典雅」的譯文是:「用玉壺載酒游春,在茅屋賞雨自娛。坐中有高雅的名士,左右是秀潔的翠竹。初晴的天氣白云飄動,深谷的鳥兒互相追逐。綠蔭下倚琴靜臥,山頂上瀑布飛珠。花片輕落,默默無語,幽人恬淡,宛如秋菊。這樣的勝境寫入詩篇,也許會值得欣賞品讀。

        既有「春」字,可知所飲是酒。而「典雅」之境,飲茶也很相宜:玉壺,茅屋,賞雨後,竹林間,花落無言,素淡悠閒。許多「對」的元素,都主動或碰巧湊在了一起,於是整個「圍爐煮酒」或「圍爐煮茶」的畫風就和諧了。

  圍爐煮茶葉蛋,則需另一些元素:幾個常在一起跳廣場舞的上海老阿姨,深秋晚上在自家已打烊的便利店裏,留一盞燈,一邊瞟兩眼電視上的午夜劇場,一邊家長裏短,柴米油鹽。她們身邊,煮着一鍋茶葉蛋。醬油濃香,茶色深褐,鍋在矮爐上溫柔地吐着泡泡,溫暖着秋夜的閒談。

  所以,你看,就像舞台、情景劇,凡事講究時機、人物、布景的搭配。搭配得好,天作之合。搭配不對,一切白費。

  若逢炎夏苦熱,車馬勞頓,唇焦口乾。路邊忽見一茶水攤,粗茶梗子碎茶末,從大銅壺裏一碗碗倒出來,潤喉提神,消暑解乏,無異玉液瓊漿。至若日常工作,心無旁騖,顧不上細炭初沸,高沖低斟。此刻「濃、熱、滿三字盡茶理」,水滾茶靚,滿滿一杯,不必中途起身添換,免得百分之一的靈感趁機溜走。至如良夜幽幽,朗月照軒,知己二三,風雅多閒。此時則宜濯器、熾炭、注水、淋頂、篩茶,拿出全套儀式,細品輕呷,苦中回甘。

  懂茶懂酒的人很多,神乎其技。他們的嗅覺、味覺和視覺都比普通人靈敏,彷彿自帶化學分析儀器。明末張岱與閔老子飲茶,嘗得出茶葉產地、季節和水源。《笑傲江湖》裏,令狐沖在梅莊酒室,品出吐魯番葡萄酒「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味。」不過內行畢竟少,遇到外行,哭笑不得。《紅樓夢》中妙玉用舊年蠲的雨水泡「老君眉」,成窰五彩小蓋鍾,海棠花式雕漆填金小茶盤,劉姥姥拿來一口吃盡,還只嫌茶淡。《射鵰英雄傳》的郭靖從大漠到中原,只知牛肉、羊肝為美味。黃蓉給洪七公做各種佳餚,郭靖卻分不出菜的好壞,洪七公說他是「牛嚼牡丹」。

  行家裏手一起玩,能玩出很多花樣,然而飲食起居,要適合自己的習慣和口味。炒到天價的「明前」、「雨前」,也許比平價綠茶高明不了多少。梁實秋初到台灣,在某茶店索上好龍井。店主奉上八元一斤、十二元一斤的茶葉,梁先生皆不滿。店主「勃然色變,厲聲曰:『買東西,看貨色,不能專以價錢定上下。』」梁先生凜然受教。汪曾祺小說《安樂居》寫北京人喝酒,層次由低到高,分為一毛三(一毛三分錢一両的酒)、二鍋頭、衡水老白乾、八大名酒、茅台。來「安樂居」的酒客都喝一毛三,有時喝二鍋頭,「但對二鍋頭頗有意見,覺得還不如一毛三的,一毛三他們喝『服』了,覺得喝起來『順』。」蔡瀾曾說他並不懂紅酒,「好紅酒就是不太酸、容易下喉的;」好菜就是「好朋友一起吃的菜」。

  因此,難能可貴的是雖為行家,卻不爭逐飲食的聲價,適意即可,不役於外物,且不斥外行。林語堂《生活的藝術》認為,古代中國人很重視同伴,如看某種花、賞某種景,須有某種人物為伴;享受煙酒茶也如享受雪月花草一般,須有適當的同伴。若有素心同調的良友,有善解人意的花貓和活潑貪吃的灰貓,瓶花在側,爐火正紅,融融樂樂,脫略形骸,圍爐煮茶也好,圍爐煮茶葉蛋也好,圍爐煮酒煮毛肚火鍋之類的都好。形而下者謂之器,食材、器皿、水源、儀式流程之類「器」,只是映襯了性情相投之「道」而已。

    時過境遷,人情變幻。「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參差。」建安中期,曹丕曹植友於兄弟,何等意氣風發?八百年後,北宋張先還在詞中懷念:「相逢休惜醉顏酡,賴有西園明月照笙歌。」後來曹丕登基,猜忌多疑,遣諸王就國。人還是那群富貴閒人,但再也玩不到一起。曹植「千秋長若斯」的願望,如泡如影。

  四美具,二難並,畫風和諧,通常需要「遇」。張岱《〈四書遇〉序》:「色聲香味觸發中間,無不有遇之一竅,特留以待深心明眼之人,邂逅相遇,遂成莫逆耳。」茶葉、水、火候、心境和沖泡手法,於冥冥之中分厘不差地遇合,方能泡成一壺近乎完美的茶,且日後未必能夠重現。宇宙中的一切坐標和參數都不知被誰調校準了,才有了某日的小聚。日本茶道是以有「一期一會」之說,以珍重之心對待每次茶會:那也許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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