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
魏晉時代,崇尚玄學,正如國學大師陳寅恪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所云:「其崇尚名教一派之首領如王祥、何曾、荀顗等三大孝,即佐司馬氏欺人孤兒寡婦,而致位魏末晉初之三公者也。」換句話說,名教派的顯赫者大多是卑鄙小人,助紂為虐。
名士多數是避世派,如竹林七賢。為什麼是七賢,而不是六賢、八賢?這是有典故的。《論語.憲問》,子曰:「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辟即避。天下無道,賢者避世,不當官,不評論政治,隱居於野。其次,賢者避地,即現今謂之移民,去亂國,往有道之邦。孔子主張良禽擇木而棲,他曾說自己欲乘桴浮於海,居九夷。避色,即避開給你臉色看的人,道不同不相為謀。避言,即避免與別人爭拗,避開口出惡言者。孔子又說:作者七人,即這樣做的有七個人。
竹林七賢之名,是東晉時才加諸前人的。先按照「作者七人」取七個名士。嚴格來說,七人中善彈琵琶的阮咸生卒年不詳,曾官至太守,沒著作或言行留於後世,也許因為他是阮籍姪兒,加入他湊夠七賢之數。竹林則取天竺「竹林」之名,並非說七人都居於竹林。
七賢是同時代的人。山濤生於205年,年紀最大。次為阮籍,210年生。11年後劉伶生。嵇康生於223年,向秀小嵇康4歲。王戎生於234年。
六賢中,只有劉伶從未在司馬氏政權當官。向秀做過沒官職的小吏,嵇康曾任中散大夫,是受俸祿而不用工作的官職。今人大概樂於當這樣的官,然而嵇康不但辭職,且往後堅決不肯屈事司馬氏政權,因朋友呂安的訴訟被處斬。阮籍曾是步兵校尉,王戎官至司徒。不為五斗米折腰,已是名士必具之志,非陶淵明獨備,卻只有他因此留名後世。
山濤中年變節,40歲做官,有何賢哉?
大思想家 陶淵明
近代國學大師陳寅恪評論歷史人物,常有異於主流的見解。
世間視陶淵明為田園詩人,陳寅恪卻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一文論證:陶「實為吾國中古時代之大思想家,豈僅文學品節居古今之第一流,為世所共知者而已哉!」
清談始於東漢末年的「清議」風氣。「清議」是士大夫、儒生議論朝政和評價官吏,藉輿論對朝廷施政及昏官庸官施壓。後因黨錮之禍,大批士大夫或被殺、或下獄,「清議」淪為「清談」,不敢再議論政治,只品鑑人物,談老子莊子的玄學。
漢末儒道並行。儒家講名教,道家講自然。「故名教者,依魏晉人解釋,以名為教,即以官長君臣之義為教,亦即入世求仕者所宜奉行者也。」自然則相反,避世不仕,標榜老莊之學。宗名教者讀聖賢書求當官。宗自然者居山林,放蕩形骸,佯狂率性,避朝廷徵召為官。魏晉時熱議的問題是,名教和自然二者是同還是異?陳寅恪云:「凡號稱名士者其出口下筆無不涉及自然與名教二者同異之問題。其主張為同為異雖不一致,然未有舍(捨)置此事不論者。」
不為五斗米折腰
不少名士主張「名教即自然,自然即名教」,如注釋《莊子.逍遙遊》的郭象:「夫聖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於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中國傳統的士,唯一上進階梯是當官,於是做官時講名教,仕途失意或被貶謫時講自然。此儒道互補或外儒內道的文人傳統,始於魏晉時代。陶淵明辭官後撰詩云:「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此「自然」如今解釋為田園山林的大自然,但在東晉時代卻指老子所謂「道法自然」的自然,是個哲學概念。
竹林七賢活在曹魏和西晉時代,陶淵明活在東晉時代,清談避世不再流行。他回歸田園,既非想當農夫,也非要像名士般放蕩。陶淵明「種姓出於世奉天師道之溪族」,但他不務長生不求成仙,亦不肯完全放棄祖傳的天師道信仰。他年輕時「服膺儒術」,做過官,終至不為五斗米折腰。陶淵明既反對名教,又不贊同務長生的舊自然說。他自創的思想,陳寅恪稱為新自然說。
陶淵明論述思想的著作不多,新自然說只見於《形影神》詩三首。形代表舊自然說,影代表名教說,形、影互相矛盾,皆苦。神代表新自然說。第一首《形贈影》云:「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人生苦短,怎能像天地那麼長久呢?「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我沒「騰化術」,無法修煉為長生不死的仙人。人必然會死,毋須猶豫。希望大家聽我的勸告,有酒可喝時勿推辭。陳寅恪指「此非(批判)舊自然說之言也」。陶淵明自己是無酒不歡的人,向人借錢都要買酒求一醉。
順應自然
第二首《影答形》開首兩句云:「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求長生成仙都是虛妄的。若然,人生有什麼值得追求呢?影云:「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論語.衛靈公》云:「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意思是,君子恐怕死後沒好名聲。現實卻是,人死名即「盡」,名聲也沒了。想到這裏,心懷五情(喜怒哀樂怨)。只有生前行善,才可遺愛後世子孫,為什麼不這樣做呢?這當然諷刺名教矣!
第三首《神釋》,陶淵明批評自然和名教後,便云:「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想及形影,甚為傷生,不如委任命運。大化指大自然和人文世界,「縱浪大化中」,即「隨順自然,與自然混同,則認己身亦自然之一部」。順應自然,「委運任化」,即英語之「Whatever will be, will be」,自己無喜無懼,亦毋須焦慮。無論發生什麼事,既來之,則安之。
這便是陶淵明自創的新自然說,由「縱浪」到「多慮」4句20字,思想之大在什麼地方呢?陳寅恪云:「與後來道士受佛教禪宗影響所改革之教義不期冥合」,而陶淵明在千年以前已「舊義革新,『孤明先發』」了!
自小對陶淵明的認識,在於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然而,實為我國中古時代之大思想家,豈僅文學品節居古今之第一流,為世所共知者而已哉!
東漢有五斗米道,又稱天師道,是道教最早的兩大派別之一(另一派為太平道),即今日道教龍虎山正一派的前身。據史書記載,在東漢順帝時期,由張道陵在蜀郡鶴鳴山(今四川成都市大邑縣北)創立。據《後漢書》、《三國志》記載,凡入道者須出五斗米,故得此名,因又稱為「米巫」、「米賊」、「米道」。另外,也有人認為,這個名稱也可能和崇拜五方星斗(南斗、北斗等)和斗姆有關,五斗米就是「五斗姆」(另一說法是五斗崇拜和蜀地的彌教結合而成,即「五斗彌」教)。因教徒尊張道陵為天師,又稱「天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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