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感

快感有高、低級之別嗎？

問現代人最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恐怕十之八九會回答：想生活得開開心心。再問怎樣才算開心？最簡單的答案也許是：充滿快感的生活！

快樂和快感（Pleasure）是兩個不同概念。顧名思義，快感是感官帶來的愉快滿足的感覺，所有動物皆有之，正如《禮記》所雲：「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是動物求生和繁殖後代的動力。快感是即時和短暫的；美酒佳餚，飲飽食醉後，快感很快便消失。快樂卻是比較持久、濃烈，不只涉及感官，更涉及情感、精神乃至理性。快樂是一個人整體生活都愉快、滿足，故英文Happiness有時譯作幸福。

1998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印度裔哲學家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曾說一個故事：甲碰見多年不見的好友乙，乙已成富豪，坐名車，由司機駕駛；過幾天，甲去乙的豪宅探訪他，恭賀他成為快樂人。乙卻愁眉不展的對甲說：「我雖然事業成功，身家豐厚，卻並不快樂。我最喜歡寫詩，自信寫得甚好，但沒人欣賞我的詩，連我的妻子都不喜歡我的作品。為什麼世人品味如此庸劣，不給我應得的讚賞？」阿馬蒂亞森借此故事說明，個別活動帶來的快感，不構成快樂或幸福。一個人快樂與否，沒有客觀標準，只有當事人才可判斷他/她是不是個快樂人。

中國哲學很少討論快樂和快感的問題。古希臘的快樂主義者伊比鳩魯主張生活簡樸、心境安靜平和，與家人、朋友和諧相處，才是真正可持續的快樂；沉溺於物質享受．追求名利權色，只有快感，並不能帶來快樂。

快感搜查線

數量和品質

蘇格拉底和柏拉圖認為，人的「靈魂」分為理性、精神和生理慾望三個部分。三者都能給人帶來快感，但前兩者是人類獨有的，故其快感屬高級快感；生理慾望是所有動物都有的本能，得到的快感屬低級快感。蘇格拉底且認為，生理慾望得不到滿足，會帶來痛苦；飢渴而得飲食，所得到的低級快感，僅是消除了痛苦而已！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哲學家王得到的快樂，比獨裁專制的暴君多729倍。怎樣計算出來？柏拉圖沒有說。

快感有沒有高級和低級之分？成了充滿爭議的哲學問題。十九世紀兩名英國功利主義哲學家，主張剛剛相反。邊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認為，所有快感都只有數量（quantity）的分別，沒有品質（quality）的分別，故無分高級或低級：飲食、性愛、旅遊、看電影或討論哲學問題，得到的快感品質都一樣，眾樂樂好過獨樂樂，因為快感更多。邊沁在The Rationale of Reward（1825）有言：「撇開個人偏好，玩彈子遊戲得到的快感，不下於藝術、科學和詩歌。」

關鍵：怎樣做

J.S.密爾（John Stuart Mill，1806－1873）不同意邊沁的主張。他認為「高等官能」（即理性及欣賞藝術的官能）帶來的快感，是高級快感；沉醉於低級快感，那人和動物有何分別？密爾在Utilitarianism（1863）一書中有句擲地有聲的名言：「做個不滿足的人，勝過做一頭滿足的豬。做不滿足的蘇格拉底，勝過做個滿足的蠢材。」（It is better to be a human being dissatisfied than a pig satisfied; better to be Socrates dissatisfied than a fool satisfied.）

當代英國哲普作家巴真尼（Julian Baggini，1968－）則認為，上述三位大哲都不對。他認為快感高、低之分跟質、量無關，亦跟理性、精神抑或生理慾望無關。人和動物都做同一行為，孰高孰低，關鍵在怎樣做（how）。人類和動物都要性交，但「動物交配，人類做愛」。巴真尼再以飲食為例：動物進食純是為了填飽肚子，人類飲食卻是文化。純為吃飽而狼吞虎嚥，屬低級快感。現代人把烹飪發展為藝術，講究食物的色、香、味，乃至環境氣氛，卻是高級快感。

人和動物還有另一個分別。人類有想像力、有計劃能力，是以人不單在某種活動──例如放假去旅行──得到快感，計劃行程時已感到開心。這便是預期快感（Anticipatory pleasure）。動物沒有預期快感。患上快感缺失症（Anhedonia）的病人，失去預期快感的能力，是以他們什麼都不想做；患上精神分裂症和抑鬱症的病人，預期快感的能力較正常人為低，但他們仍能在活動中得到快感，去旅行仍會開心。

同一獎賞系統

關於快感有沒有高級和低級之分，神經科學家有兩個不同看法。其一是沒任何分別，稱為添加假設（Bolt-on hypothesis）或共同貨幣假設（Common currency hypothesis），即無論哪一種快感，都是通過大腦中相同的神經回路構成獎賞系統（Reward system），使人獲得開心愉快的感覺。聽音樂、讀書、與知交談心等帶來的高級快感，只是附加於美酒佳餚帶來的低級快感之上。

另一個看法則認為，添加假設是錯誤的，快感有高、低之分，這比較吻合一般人的主觀感受。食A5和牛的快感，怎可以跟聽卡拉揚的貝多芬相比呢？

根據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心理學教授Kent C. Berridge團隊所作的實驗所得【註】，人類從不同活動得到的快感，雖然主觀感受大有分別，但都是通過相同的神經回路。在神經成像（Neuroimaging）中，都是大腦中相同的部位亮起來。一些研究亦支持添加假設，但仍須做更多實驗證實。

何以如此？演化論的解釋是，所有動物都擁有低級快感的獎賞系統，原始智人亦不例外。若隨着人類文明的不斷發展，而要為認知、藝術、靈性等活動進化出不同的獎賞系統，必須耗費額外資源，既非必要，何不沿用原有的獎賞系統呢？

另一個原因是，人類經常需要衡量兩種不同活動可能帶來的快感，如聽貝多芬好還是飲酒好、做運動好還是睡覺好。若人類有不同的獎賞系統，便需要花更多精力作出取捨。用同一獎賞系統，既節省精力又可更快作出決定。

添加假設亦解釋了：何以有些人只追求低級快感仍感到快樂、滿足！有些安貧樂道的人──禁慾主義者、僧尼、孔子的大弟子顏回等等──卻剛剛相反，放棄飲食男女的低級快感，只追求認知、藝術、心靈等高級快感而覺得無所欠缺！皆因兩種快感同屬一個獎賞系統。

註：Kent C. Berridge et al, Pleasure systems in the br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