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的世界．生命的意義

上文《人工智能：符號?現實? 》談到人工智能的符號。欲罷不能，繼續與博友分享。

還是從教育談起。最近有機會與舊同學大學教授閒談。興之所至，大家一起唱起了迎新營組歌《讀書郎》：

小麼小兒郎呀郎，背住那書包上學堂。

不怕那太陽曬，也不怕那風雨狂；

只怕先生罵我懶喲。

沒有學問喏，無臉見爹娘。

這是幾乎全球的華人都會唱的歌。一、要揹書包。華人會說，不帶書怎叫上學？然而，上學卻不止於讀書。不過「上學=讀書」已經是深入人心、不假思索的教育概念。教師做的事，叫「教書」；小學要「背書」、「默書」；考試成績不佳，廣東人說「唔識書」。雖然隨着教學觀念的演化，教科書對於教師來說，重要性大不如前；但是看到香港的家長，每年花幾千元，買幾十公斤重的教科書，可知「書」在人們心目中的重要性。「書」是教育的符號。自古以來，把選拔官員的科舉考試，基本上就是「讀書」。「書中自有黃金屋」嘛！

「讀書」，是為了什麼？

二、讀書的過程，是要經歷困難的──不怕日曬雨淋。古代有「刺股」、「懸樑」、「借光」……反正「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目標是「人上人」，手段是「不怕吃苦」。中國傳統，教育過程是否成功，不是「愉快」，而是「耐苦」。「吃苦」是「努力」的象徵，也是努力的「符號」。

三、「只怕先生罵我懶」，不是怕先生罵我「蠢」。這也是中國人的教育哲學：輕視「先天」，重視「後天」。不是說「勤能補拙」嗎？許多外國朋友就是想不通。但是「勤奮」，確實是中華民族的特點。由於勤奮成了一個好與壞的分界點，往往「苦幹」就排除了「巧幹」。看看今天華人社會普遍的「應試」文化之所以窒礙學生，其中一個原因，也許就是固守在慣用的教學傳統，「操題」、「硬背」……或者要學生按照固定的程式學習，最突出的莫如今天中文寫作的教學──每一篇文章，都要按一定的文體、格局、句法、用詞寫作。方式和格式，也就是符號，代替了寫作進步的真是過程，也剝奪了學生「學會學習」的經歷。

四、「沒有學問」。怎麼叫沒有學問？大概就是分數低，成績不好。除了分數，自己學了些什麼，學得好不好，其實沒有什麼標準。父母看什麼？還不是看成績表？都是看符號。是按照教育體系裏面的規定，鑑定的標準；鐵定的符號，沒有人會挑戰。

五、沒有學問，有什麼不好？不是因此沒有能力，辦不好事，而是對不起父母。是否真的「對不起」，還難說，反正是「無臉見」。按照傳統的心理學，這是雙重的「外在驅動」──一方面是因為父母而讀書，另一方面因為顏面而無法面對父母。都是意識上的掙扎，是對於「讀書」對社會理念的屈服；而不涉及讀書裏面「學習」的內涵與實際上的成敗。怕爹娘與怕先生，都可以說是不涉及學習本質的原因。「讀書」本身就是一個符號，學生、教師、父母就跟着這個符號轉。裏面的目的、過程、成果，都被次一級的符號掩蓋了。

生命，有什麼意義？

六、這首歌，我在不同的場合與聽眾一起唱過，但是這次有一個頓悟，是整首歌的語，學生都是處於馴服的地位，被動的身份。有人會說，不要鞭撻如此好的一首歌，它不是在歌頌學生嚮往勤奮的心聲嗎？在那個時代，也許是。但是在今天，卻在裏面難以發覺絲毫的學生能動性（Agency）。這名學生，就是忠忠實實地按照社會的安排、教師的認可、家長的期望，描繪自己的心態。從今天的角度看，說不定是這名學生的控訴。

假如進一步「歪解」這首歌，也可以認為這名學生在說：「我都照你們的意願做了，還要我怎麼樣？」假如他真的成績不好，他不會這樣想嗎？

在這首歌出現的時代，也許這學生不會這樣想；但是今天，也許是許多學生成績失落的時候的想法。在那個時代，成績不好，只能怪自己，無奈甘受責罵。如今，社會變了，學校以後的生活變得多姿多采，年輕人會有廣闊的活動天地。但是，也有不少學生，看不到這樣的前途，而轉趨消極。

他們沒有了成績的驅動，就不打算無奈地生活下去。與從事學生心理工作的朋友談起，內地的「危機干預」，也就是處理學生厭生，是一個大課題。他們說，常常遇到的難題，是學生的「無意義感」，也就是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最近在一個講座上，聽眾中的老師，就提出「面對這種危機，學校可以做什麼？」

以前提過，學生的抑鬱、厭學、厭生人數不斷上升，地域不斷擴大，已經是全球教育面對的大危機。如此大面積的現象，已經不是心理治療師或者精神病專家可以按個案處理得了的，就有點像流行病，不是個別病人的醫療可以遏制的。但又不像流行病，因為看不到預防的方向，也看不到止境。

教育，可做些什麼？

因為，生命的意義，是如何形成的？是如何得到的？假如說教育是人傳人的活動，那麼，教育又可以做些什麼？

對於這些問題，我無意假裝有答案。但是覺得在我們的世界裏，當我們的生活被湮沒在符號的泛濫之中，我們從事教育的，是否可以放下身邊繁重的工作，嘗試想一想，那許多學生就生活在我們身邊；他們的生活，有意義嗎？學校的生活，他們會感到有意義嗎？

他們的活動，不論是課內或是課外，校內還是校外，他們都覺得是有真正意義的嗎？也就是說，揭開了成績或者獎盃的面紗，他們會在這些符號後面，看到活動的意義嗎？離開了符號，他們還願意奮鬥嗎？離開了符號，他們是如何面對成功與失敗？他們生活的意義，不在符號，而在於符號後面真實的內涵。

同時，人類的生活，是社會的生活。學生生活的群體，也是他們生活意義的泉源。學校的群體，若是從容的、開放的、和諧的，一進校園就能感覺到。不管是輕鬆的還是緊張的活動，都可以是愉快的、是「陽光」的──這樣的學校氛圍，學生就不容易感到沒有意義。也容易擺脫符號的壓迫。

說起來，都是要讓學生有空間煥發自己的能動性。學校裏面有不如意的、有壓迫感的東西，在所難免。「不在話下」之餘，應該還可以為學生開闢寬鬆的空間，讓他們經歷（即使是有限度的）有意義的生活。對於他們的生命，影響可以超乎我們的想像。

我看到的許多學校，都在這樣做。說明教師和校長也有他們的能動性（Agency），不願囿於環境的局限，他們自己也過着無愧於心的有意義的生活。不少學校，也在發揮宗教信仰的哲學，讓學生的生命更有意義。香港還有很多的校外組織，通過不同的切入點──正向的生活態度、善意的人際關係、認識自我、家校合作、親子關係……等等，不遺餘力幫助學生經歷有意義的生活。

也許我們沒有意識到，在科技不由分說地進入生活的時候，在符號的威力正在不斷膨脹的時候，這些努力都是在讓更多的生命有意義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