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秋天的偏愛

秋天的黃昏，一人獨坐在露台發呆，聞到遠處傳來忽隱忽現的桂花香，是令人安神又愉悅的味道。它不張揚，不奪目，卻用一縷縷清香輕輕喚醒整個秋天的靈魂。
桂花是屬於記憶的花。它的香氣不濃烈，卻極具穿透力。微風吹過，氣息便從巷口飄進心底，像一場無聲的問候，讓人心神安寧。夜色裏，路燈下的小樹悄悄抖落金黃的花瓣，落在肩頭，落在髮梢，也落進了歲月的詩行。那香氣似乎能把浮躁鎮住，把時間放慢，讓人暫時忘記塵世的喧囂。
秋日的桂花不只供人觀賞，更被南方人幻化成一種生活的詩意。桂花蜜，是秋天最甜的禮物，晶瑩的蜜裏浸着細碎的花瓣，一勺入口，滿嘴芬芳；桂花茶，香氣氤氳，入口清雅，飲後齒頰留香；桂花糕則是舌尖上的柔情，香氣與糯米交融，帶着淡淡的回甘；若在拿鐵裏撒上一層，竟能將咖啡的濃郁變調。甚至連桂花精油與香薰，也被人珍藏，用以驅散焦慮與疲倦，讓居室充滿安然的氣息。桂花，成了秋天最溫柔的信使。桂花含有揮發油、黃酮類與多種氨基酸，具有潤肺止咳、理氣開胃、緩解疲勞的功效。
也許正因如此，人們總說桂花是「秋的靈魂」。它不像春花那樣爭艷，不似夏花那樣熱烈，卻以低調的姿態守護着季節的深情。那一抹香，似遠似近，像歲月裏的一句輕語，讓人不禁駐足，閉眼深吸——原來幸福，有時不過是一場桂花香。
在這樣的季節裏，當我走在被香氣包圍的街巷，總會想：倘若秋天有味道，那必定是桂花的味道——安神、愉悅，又帶着一絲不捨的溫柔。它提醒我們，生活的美好，往往藏在最細微的氣息裏。

當桂花氣味撲鼻，宛如紅倚翠偎香在抱的情調。於是想到老伴煮的美食，想到這股溫煦的熱氣，想到四周繚繞暗淡的馨香，想到秋天的意味。這時才憶起，向來詩文上秋的含義，並不是這樣的，使人聯想的是肅殺，是淒涼，是秋扇，是紅葉，是荒林，是萋草。然而秋確有另一意味，沒有春天的陽氣勃勃，也沒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之全入於枯槁凋零。
我所愛的是秋林古氣磅礴氣象。有人以老氣橫秋罵人，可見是不懂得秋林古色之滋味。在四時中，我於秋是有偏愛的，所以不妨說說。
秋是代表成熟，對於春天之明媚嬌艷，夏日的茂密濃深，都是過來人，不足為奇了。所以其色淡，葉多黃，有古色蒼蘢之概，不單以蔥翠爭榮了。這是我所謂秋天的意味。
大概我所愛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時暄氣初消，月正圓，蟹正肥，桂花皎潔，也未陷入懍烈蕭瑟氣態，這是最值得賞樂的，那時的溫和，如我灶煙上的白灰，只是一股美食的溫香罷了。
或如文人已排脫下筆驚人的格調，而漸趨純熟練達，宏毅堅實，其文讀來有深長意味。這就是莊子所謂「正得秋而萬寶成」結實的意義。在人生上最享樂的就是這一類的事。比如茶以溫潤甘醇為佳 ，酒則以醇以老為上。
大概凡是古老，純熟，熏黃，熟練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樣的愉快。如一隻燻黑的陶鍋在烘爐上用慢火燉豬肉時所發出的鍋中徐吟的聲調，使我感到跟朋友燒烤一樣的興味。
或如一本用過二十年而尚未破爛的字典，或是一張用了半世的書桌，或如看見街上一燻黑了老氣橫秋的招牌，或是看見書法大家蒼勁雄渾的筆跡，都令人有相同的快樂。
人生世上如歲月之有四時，必須要經過這純熟時期，如女人發育健全遭遇安順的，亦必有一時徐娘半老的風韻，為二八佳人所不及者。
使我最佩服的是鄧肯的佳句：「世人只會吟詠春天與戀愛，真無道理。須知秋天的景色，更華麗，更恢奇，而秋天的快樂有萬倍的雄壯、驚奇、都麗。我真可憐那些婦女識見偏狹，使她們錯過愛之秋天的宏大的贈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