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小說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 1882-1941)曾問:一部小說作者是男性或女性,對作品的誠信有沒有影響?
她的意思是,由男性用其視角和語言去寫女人的故事,如韓子雲寫《海上花》,能忠實反映女性的感受和情意嗎?
吳爾芙提到,十八至十九世紀英國女作家──如勃朗特三姊妹──大多寫小說,為免遭斥責為不安於室,唯有以男性筆名發表,視角和語言卻是女性的。吳爾芙還可惜艾蜜莉勃朗特天賦詩人才情,本應寫詩,卻寫了小說《咆哮山莊》【註】。
愛慾對象
中國則相反,女性要以女性視角和語言傳情達意,主要靠寫詩詞;到民國才有女小說家。由唐末開始,士大夫、文人流行填詞,在飲宴歌筵由歌伎演唱。有些歌伎與官士文人經常往還,學懂填詞。然而,當時掌握話語權的仍是男性,真正能以女性視角和語言寫詞,如李清照、朱淑真等,媲美乃至勝過男詞人者不多。
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泰斗葉嘉瑩在《女性語言與女性書寫》指出:「所謂『嬌嗔』者,是當一個女子已得到男子寵愛以後,還想要得到更多之憐愛時的一種故做薄嗔以向男子進一步邀寵的表現。」
女子向愛郎發嬌嗔乃尋常事。《全唐五代詞》中,有一首無名氏男子寫的《菩薩蠻》:「牡丹含露珍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明代唐伯虎改寫成《妒花》詩:「昨夜海棠初着雨,數朵輕盈嬌欲語。佳人曉起出蘭房,摘來對鏡比新妝。問郎花好奴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當下發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將花揉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兩首作品同樣是男性書寫。
且看女性寫的嬌嗔詞;根據周密在《齊東野語》記載,陸遊在四川「挾」一歌伎回家,但數日才去見她一次,後來還稱病少見她。蜀伎不滿受冷落、不接受陸遊解釋,寫了一首《鵲橋仙》給他,大發嬌嗔:「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的)?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閒,又那得、工夫咒你?」脫空是禪宗語,即港人所說「噏得就噏」,不盡不實的妄語。蜀伎得陸遊賞識「挾」返家,果然有才情:上半闋,她指放翁「脫空漫語漢」,並非斥責或抱怨,而是薄嗔;下半闋的「四不」對上半闋「四說」,工整的直白嬌嗔之情。
追求真愛
宋代《花間集》小詞多為男性書寫,筆下美女僅是男性欣賞和愛慾對象。無名氏《菩薩蠻》和唐伯虎《妒花》詩,刻畫女性嬌嗔,帶有被男子戲弄及調情的性意味。《鵲橋仙》直率、活潑、生動而毫無性意味,屬女性書寫,可惜,這類詞並不多。膾炙人口的《木蘭詩》,雖是木蘭自述,看其語言及敍事口吻,幾乎可肯定是男性所寫。
中國最早的民歌和詩集《詩經》中,已有不少由女性書寫,如「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在敦煌莫高窟石室內發現的敦煌曲子詞,是唐末五代及北宋前期作品,不少是女性書寫的詞;當時,寫詞的多是歌伎,直言不諱的抱怨或斥責男子薄倖,追求真愛真情的虛妄,千多年後依然是歡場女子的心聲;請聽《拋球樂》:「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子(仔)細思量着,淡薄知聞解好磨。」
「姊妹」指青樓歡場的姊妹,她們已警誡詞人,她仍禁不住對「少年公子」付出真情,被「負恩」只能怪自己不夠「淡薄」。有些歌伎則變得犬儒,《望江南》:「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歌伎從良後,亦未必有好日子,事關常去青樓的大多風流公子,婚後不改風流。《南歌子》:「悔嫁風流婿,風流無准憑。攀花折柳得人憎。夜夜歸來沉醉,千聲喚不應。回覷簾前月,鴛鴦帳裏燈。分明照見負心人,問道些須(煩)心事,搖頭道不曾。」
夢難成
二戰後,西方女性主義者提出,語言及書寫皆有性別之分。由於在傳統社會,男性話語掌握霸權地位,女性要言志傳情,往往要使用男性話語,如鸚鵡學舌;女性要擺脫從屬地位,就要建立女性特有的語言及書寫。這個講法有沒有道理,博友自行判斷。
以詞來說,歌伎之詞雖有如上文舉例的直抒胸臆,不避俚俗者,但大多數襲用官士文人的高雅語言:一來,歌伎讀書不多,難以自創新語新詞;二來,沿用高雅語言,才易得到官士文人的賞識,成為文壇佳話。
聶勝瓊作品《鷓鴣天.別情》:「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曲,別個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聶勝瓊的生卒年月日不詳,《全宋詞》僅錄她這首詞,亦見於元朝楊湜的《古今詞話》和明代梅鼎祚的《青泥蓮花記》,清代況周頤的《蕙風詞話》更大讚此詞「自然妙造,不假造琢,愈渾成,愈精粹」,可媲美李清照和朱淑真,未免誇張謬讚。
聶勝瓊得駐京的禮部官李之問寵愛,李任期完畢,要返家鄉,聶填此詞送他。詞中用了不少男詞人慣用詞彙:下半闋聶自言「尋好夢,夢難成」、「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就有不少著名男詞人寫過,如溫庭筠一首《菩薩蠻》上半闋:「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
另外,溫庭筠的《更漏子.玉爐香》下半闋:「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還有北宋末南宋初萬俟詠的《長相思》:「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裏燈,此時無限情。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到千多年後的今天,「夢難成」仍見於流行曲,已成陳腔套語。
註:Virginia Woolf, A Room of One's 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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