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疾病 重建身份認同
佛家認為人生八苦,有些可以避免,例如「愛別離」;有些則避無可避,病是其中之一。
誰敢說一生沒有病過?中文疾病一詞中,疾者,病也;疾是個會意字,從矢,「矢能傷人,矢之去甚速」,寓意病傷人甚速,而且大多數人病發前沒有症狀,病要來便來了。無論多罕有的病,一旦不幸患上了,沒道理可說,亦沒原因可解釋!
英文「disease」和「ill」意思都是疾病。前者指生理的疾病,如感冒、新冠,以及無法治癒的病,如霍金患的漸凍人症(ALS),疾病是客觀、科學的;後者可譯為病痛,人生病了,身心皆痛也。病痛是主觀、感受的,西方醫學視疾病為診斷和治療問題,病引起的痛可服用止痛藥紓緩,但病痛帶來的惶惑、恐懼、焦慮、無助、失落等等,不屬於西方醫學、心理學或精神病學範圍。
哲學家無法診治疾病,但醫學的哲學和病痛的哲學,也許可處理病痛帶來的苦及生命意義等存在的(Existential)問題。哈維卡露(Havi Carel)是英國布里斯托大學教授,2006年,她不幸染上一種罕有疾病:淋巴管平滑肌瘤病(Lymphangioleiomyomatosis),患此病者大多女性,可導致肺衰弱、呼吸困難、間斷性咯血及其他病徵。病中痛苦的經歷,令哈維卡露察覺:古今無數哲學家都討論過死亡,卻少之又少探討病痛;她決定從哲學角度研究病痛,終出版了《病痛的現象學》(Phenomenology of Illness)。
受盡折磨
另一名因為染重病而成為醫學哲學家的是姬彤絲(S. Kay Toombs)。她在30歲時罹患多發性硬化症;這是一種無法治癒的疾病,會導致視力喪失、四肢無力、麻木甚至癱瘓。病發期間,她雙手無力,無法自己扣鈕,雙腳沉重得像綁了鉛塊,無力上落樓梯、更不用想去逛街。她跟卡露一樣受病痛折磨期間,從現象學的角度分析病中體驗,著有《病痛的意義》(The Meaning of Illness)。
卡露和姬彤絲初聞患上重病時,整個人如墮大海、隨時溺斃,心態一如托爾斯泰晚年寫的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The Death of Ivan Ilyich, 1886)中的主角:伊凡畢生事業順利,當上法官,沒做過任何有愧於心的事,晚年突然染上致命的大病。托爾斯泰刻畫他的心理十分精采:「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呢?為什麼呢?不可能是這樣。生活不可能這樣毫無意義……活下去?怎樣活下去呢?……(伊凡)開始想他一直在想的那個問題:為什麼?這一切恐怖到底是為什麼?」
托爾斯泰描述的,不單是身體機能失調,而是整個人的失序與斷裂。俗語有云「小病是福」,小病恍如陶淵明詩云:「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暫時脫離日常的營營役役,放小假休息;大病重病卻像進了無間地獄,過去的生活、事業和理想恍如發了一場好夢,身臥病榻猶如夢醒。當無病無痛時,身體是不言而喻(Take for granted)的存在,就像魚不察覺水的存在,人不察覺呼吸一樣;生重病了,才驚覺病痛的身體好像是我的又不是我的,體內像有個惡魔,不由我控制。它要我苦痛、顫抖、喘氣,完全無助,難以抗拒,意志全無用武之地。
身份認同
健康的身體是個舒適的家,讓我們享受飲食之樂、男女之歡、視聽之娛;患了大病重病,上述種種都離我們而去,所有注意力放在如何消除和減少疼痛和不適之上。身體不由自主,哲學點說,身體已轉化為「物體」(Object),成為醫生、治療科技及藥物的對象。我的身體是我的監獄,再不是我的家,而我則成了一個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的人,活像卡夫卡小說《審判》中的主角K,莫名其妙的遭逮捕,牽涉到一宗連控罪也沒有的官司,惶恐終日,甚至如近年潮語所云:「令人懷疑人生」。
上述是患了大病、重病或絕症的最壞情況,解釋了為何許多人不怕死卻怕病痛,寧死不願病。可是,病痛並不能徹底泯滅人的主體性。只要主體性仍在,可以重建另一個身份認同,不必安於當個「可憐的病人」,或當個「與病魔奮戰的生命鬥士」,而是像卡露和姬彤絲般一方面與病痛「共存」,另一方面勇闖新天地!
生存意志
對一般人來說,疾病是折磨和痛苦,但對有才華的人來說,病痛卻是考驗、激勵及向上的動力。獲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小說家湯瑪斯曼(Thomas Mann)在小說《魔山》(The Magic Mountain)中嘗言:「笨人必定健康而平凡,而疾病則能使人變得高雅、聰明、才智、卓爾不凡。」患有肺癆的卡夫卡亦說過,肺癆是一種帶有哀傷的幸福疾病。也許,把疾病浪漫化,可安慰重病者的心靈。
挪威著名畫家愛德華孟克(Edvard Munch)自幼染上肺癆,不時咳出血來。他眼見母親和15歲的姐姐皆死於肺癆,終生性情憂鬱。孟克曾坦言:「沒有焦慮和疾病,我就像條沒有舵的船。」1893年,他畫的《吶喊》讓他名留青史;病魔天天折磨孟克,卻成就了他的藝術。
荷蘭學者在2020年做了一項研究,讀了梵高留下近1000封信,終斷定他患上躁鬱症,並且「至少有10次抑鬱發作,甚至更多」,讓他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梵高最終自殺,但已留給後世許多不朽的畫。
貝多芬活了56年。在人生半途的27歲,他罹患耳疾,聽力開始衰退,只能用觸覺、記憶彈琴作曲;32歲全聾且病魔纏身的他,仍能創作出許多鬥志昂揚的樂曲以及《歡樂頌》!
霍金在21歲那年患上漸凍人症,並沒妨礙他成為理論物理學的巨人;他還結婚,生下兩子一女,活到76歲,成為最長壽的漸凍人症患者。絕症激發起他強韌的生存意志!
新儒家哲學家唐君毅嘗言,他「在二十歲左右時,身體特多病。腦、肺、腸、胃、腎,皆無不病」。在病痛纏身的日子,他遍讀先秦諸子百家的經典,並立下大志要復興儒家。若非多病,唐君毅會否有後來的成就?
他們都是重病人,亦是強者,實踐了尼采所說:「殺不死我者令我更堅強。」亦見證了湯瑪斯曼的壯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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