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

早年南北朝考證貌似瑣碎 

陳寅恪以天師道借古喻今

1925年，陳寅恪自德國返回中國，在清華大學任教，直至1948年。這期間，他發表了不少論文，包括魏晉南北朝歷史的考證。這段歷史過去並未受到史家重視，陳寅恪在1933年發表《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表面上是瑣碎的考證，我卻認為，此文寓有借古喻今的深意。

魏晉南北朝有兩個特點。第一，兩漢統一400多年後，再次像春秋戰國時期般分裂。北方受胡人統治，北朝漢官與天師道道士結盟，圖漢化胡人政權。第二，東晉偏安，兩漢「儒表法裏」制度崩潰，東晉及南朝各國由世家士族掌控政權。儒家文化備受玄學、本土道教和外來宗教包括佛教、摩尼教等衝擊，逐漸衰微。陳寅恪稱，南北朝「真正深刻的思想學術，恐怕恰恰在佛、道二教中。」

過去的史學家一直認為，外來文化多從陸路輸入中國，但梁啟超、胡適等都不約而同相信，佛教可能從海上傳來。陳寅恪在文中指出，東漢末年的方士襄楷、于吉、宮崇等，皆出身於濱海地區；創立天師道的張道陵、張角等曾在濱海地區傳道。後來道教人士如葛洪、鮑靚、許氏、陶氏、吳興沈氏，均來自丹陽與東海；《太平經》一系道教的傳播，多在春秋齊國之地域。陳寅恪得出結論：「凡信仰天師道者，其人家世或本人十分之九與濱海地域有關。」

魏晉南北朝時，信奉天師道的世家士族，許多都有豐富醫學知識，皆因他們「多居海濱，接受外來之醫學醫術」。陳寅恪推而廣之說：「中國全部醫學，皆來自外國……唐以前則來自印度，天文算術之發展變遷，亦全受外國影響。天師道實為外國學問之吸收者及發展者，遂成一時一代學術之代表。寇謙之好天算之學，即全受印度影響。」

寓意整頓

天算之學即天文學和曆法之學。寇謙之（365－448）出身北方豪族大姓，家族世傳天師道。他是北魏的道士，信眾尊稱他為天師。他眼見天師道已百弊叢生，腐化墮落，紀律蕩然無存。於是，他整頓教團，廢除張道陵、張角訂立而被後世扭曲的「偽法」，參考佛教嚴謹的戒律，重訂天師道的紀律，並增訂一套較完備的齋醮儀式。另一方面，他吸收儒家的禮教，提倡父慈子孝、忠君……等等，輔助胡人皇權維穩，以取得胡人皇族支持，擴張教團。除了天師道外，南朝的佛教、乃至明朝來華的耶穌會傳教士，都採用同樣策略。

陳寅恪文中有許多「大膽假設」的考證和推論，如指道教若干教義，乃間接受到摩尼教以明、暗二元論解釋宇宙和天文現象的啟發。《周髀算經》「乃當時由佛教徒輸入之新蓋天說也」。中國書法涉及道教依賴文字元籙，他推測「中國之草書，恐受有阿拉伯文字影響」，並推測「草書或即阿拉伯字之直寫」。

陳寅恪也許料到這些「大膽假設」，必會招來質疑和反對，故他經常加上「頗疑」二字，表示這些都是他的推測，不是定論。書法的推測更云：「姑記此疑，以俟詳考。」他在文末亦說：「信仰之流傳，多起於濱海地域，頗疑接受外來之影響。」他並非前後矛盾，而是強調他的看法「僅取以供史事之補正」也。

可惜，國家多難，他沒有進一步求證。新中國成立後，學者查核陳寅恪此文的推測，不是未能證實，就是錯誤的，例如他曾「頗疑」華佗不是中國人而是印度人。縱使如此，此文已充分顯示陳寅恪勇於提出一家之言、挑戰定見、不怕犯錯的精神。

民國流弊

我效法陳寅恪推測，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民國知識界面對的政治和文化環境，頗類似南北朝時的天師道，都是舊制度無法應付巨變，傳統文化急需注入新血。斯時的知識界面對挑戰，或排斥西方文化，或提倡全盤西化，陳寅恪均認為不可取，是以他在文中列舉種種考證和推測，旨在說明天師道勇於吸收外來思想，以改革傳統流弊，「然仍不忘其本來民族之地位」。魏晉南北朝完成中國歷史上首次民族與文化大融合，繼後成就隋唐盛世，天師道與有助焉。

攀附道家 對抗儒佛

魯迅嘗言：「中國的根柢全在道教。」與魯迅相識的日本記者及評論家橘樸（1881－1945）有云：「要了解中國人，無論如何要首先理解道教。」

漢初，道教與民間信仰（如信黃大仙）並無大異，既沒有全國性組織，亦沒有統一教義。道教走上軌道，始於東漢順帝時期，張道陵創立五斗米道，參加者須付出五斗米，故名。信徒多為貧農，農作物是否豐收，要看天公作美。道士聲稱可向上天求福、旱時求雨，故吸引到不少信眾。他們奉張道陵為天師，五斗米道又稱「天師道」。

奉老子為教主

時逢亂世或政治腐敗，經濟不景，信仰能撫慰信眾焦慮不安之心，宗教團體能贈醫施藥、救濟貧苦、組織信眾互保，天師道發展甚速，魏晉南北朝許多士族與官吏皆是信徒。他們兼顧儒、道，儒家是上進求官的階梯，道教則是安身立命的信仰。

道教遂分為兩部分：學術和通俗。為了吸引士族，道教奉老子為教主，以《道德經》為經典。其實，道教與道家不相混。道教攀附道家，一來，為了與儒家及漢末傳入的佛教競爭對抗。二來，漢朝文、景二帝採黃老之術，無為而治，老子已升上神壇，幾可與孔子並肩。奉老子為教主，道教即成為體面的宗教。三來，老子身世一直是個謎，道教尊奉他不會出錯漏。四來，《道德經》文字玄妙曖昧，可供任何解釋。

通俗方面，道教提出一些簡單可行的做人道理，沒有受過教育的農民都可心領。舉例：早在佛教的因果報應說流行之前，道教已有「承負」論。按照《太平經》所載：「承者為前，負者為後。承者，乃謂先人本承天而行；負者，乃先人負於後生者也。」意思是：前人作惡作孽，遺禍子孫。前人行善造福，益及子孫，可是作惡者在生時未必會承受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