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語文都有一些字多過一個意思,開始時兩字意思無關,後來才發現有關。比如英文的「light」字,既可解光,亦可解輕。光與輕有什麼關係呢?後來,物理學家發現光沒質量,即沒重量。那光還不是宇宙間最輕的東西嗎?
「前蘇格拉底」哲學家之一巴門尼德(Parmenides, 515-445BC)認為,世界是二元對立的:光暗、冷暖、粗幼、輕重乃至善惡、喜憂等等,一如中國陰陽學說。巴門尼德指光、幼、䁔輕等是正面的,可能因為這些皆有利萬物生長和發展;相反,黑暗、寒冷、粗糙、沉重都是負面。英文「Light-hearted」意思是輕鬆愉快,「Heavy-hearted」則解作心情沉重。
捷克裔法國籍小說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 1929-2023),在名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裏,借用巴門尼德的輕重二元對立探討一個問題:人生在世,活得輕好些?還是活得重較好?一個人能自由自在、無牽無掛、無憂無慮……應算活得輕了。先天下之憂而憂,為家為國為人為己,不是擔心此就是牽掛彼,怎能不活得重呢?現實裏,大多數人無論貧富、人生勝利或失敗組,都覺得活得重,渴望能早點活得輕!昆德拉在小說中問:生命中有沒有不能承受之輕呢?
永劫回歸
人人都只能活一次。如果死了就一了百了,當行善不能積福,作惡沒有現眼報,何不在世時為求快活而「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呢?何須負責任、盡義務、守法、貢獻社會?不顧道德良心,當然活得輕。為了警惕、嚇阻世人不要追求這類活得輕,基督宗教提出:人死後要受上帝判決上天堂或下地獄,佛家講因果、講輪迴、講業報。
當反基督宗教的尼采高喊:「上帝已死」,俄羅斯小說家杜思妥也夫斯基順應指出「上帝已死,一切都被容許」時,宗教的阻嚇力消退,尼采提出「永劫回歸」,指宇宙會永遠迴圈發生曾發生的事,每個人會重複過同樣的人生。若然有「永劫回歸」這回事,人就不應活得輕,更加要踏實的活,事關活得輕,人生便失去普遍性意義,可以任性的隨自己喜歡怎樣活便怎樣活了!事實是,當代人已把活得輕視作人生目標,不要沾滯或牽掛過去,毋須認識歷史,不斷忘記不幸——無論失戀、失業、失婚、失去家財或失去理想,總之,盡快把不快忘掉。此地不爽便遠走他方,不能走就躺平;男女冇feel便分手;不結婚,不生兒育女,對人對事不要負責任和承擔(commitment),總之要自由自在,最好是無牽無掛走天涯,如此活得輕才算浪漫,不枉此生。
欠缺重心
昆德拉不贊同「永劫回歸」。他認為:活得輕不一定是好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女主角Sabina,本着要活得輕的宗旨,僅僅因為想分手便斷然跟情夫分開,毫無理由。沒承擔的情、愛是沒深度、無足輕重;對人對事沒承擔,個人存在變得輕飄飄,像浮在空中的羽毛,生活無疑自由自在,卻欠缺重心和莊嚴;這便是小說名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活得輕,可以是個人選擇,亦可能被迫。昆德拉是否反映1991年前的捷克人活在社會主義制度下,被迫要忍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呢? 這讓我想起宮崎駿動畫《風起了》,片名類同法國詩人保羅梵樂希(Paul Valery, 1871-1945)一句詩:「風起了,我們仍要努力活着。」梵樂希沒一刀切反對活得輕。他指出:活得輕可「輕如雀鳥,亦可輕如羽毛」。兩者都因為輕而在遠離地面在空中,雀鳥是自主的翱翔,享受自由;羽毛卻不由自主,任憑風吹舞弄。人生輕如雀鳥是可喜的,輕如羽毛才是不能承受的。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於1984年出版。次年,正當瑞典皇家文學院準備把諾貝爾文學獎頒給意大利大文豪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85)時,他黯然而逝。在其遺作《給未來千年的備忘錄》(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第一章《輕》中,卡爾維諾寫道:言談分兩類,有思想之輕(thoughtful lightness)和草率浮誇之輕(frivolous lightness),相比之下,後者顯得沉悶、沉重而非輕。
輕的文學
卡爾維諾的《給未來千年的備忘錄》,是他死前六篇關於文學寫作的演講稿,分別以輕、快捷、確切、可見性、多樣性和一致性等為題。很可惜,第六篇《一致性》尚未動筆,卡爾維諾已去世。書名不改,卻只得五篇演講稿。 卡爾維諾作五次演講時,文學作為傳情達意、提升人類心靈的媒體,其優越地位逐漸被不同視聽媒介例如電影、電視侵蝕,電腦開始流行,威脅書本。卡爾維諾欲力挽狂瀾,堅信在未來一千年,文學不單不會被取代,且會繁花似錦;但文學要繼續昌盛,必須適應新時代。
他指出,後現代社會一個重要特色是輕,日用器物固然愈輕盈愈好,連用以寫作的電腦,運作靠全宇宙最輕的光,軟件盡顯輕的威力。工業革命的聖像是笨重的機器,數碼革命的聖像是軟件;現今應加上晶片,由極微、極輕的半導體組成。文學家怎能以輕為負面呢?
現代人的核心價值並非名利權色,亦非平等,而是自由;自由當然是輕。現代人的生活、感情亦愈輕愈好。卡爾維諾寫道:「哀愁轉輕即是憂鬱」;「幽默是失去重量的喜劇」。怎樣才算是「輕的文學」?卡爾維諾指《一千零一夜》、《十日談》、《唐璜》等都是輕的文學。
但丁是「重」的詩人,《神曲》是重的文學。但丁的朋友卡雲干迪(Guido Cavalcanti)則是輕的詩人。《十日談》第六天第九個故事便是講卡雲干迪;他的詩中經常有雲、雪、風、飛翔、山之巔等意象,象徵自由和輕。若以中國詩人為例,李白、王維、蘇東坡都是輕的詩人,杜甫是重的詩人。
卡爾維諾引述卡雲干迪詩中一句:「白雪下在無風的山上。」有趣的是,但丁《神曲·地獄篇》也有類似詩句,只欠「白雪」的「白」字。看來這個意象在文藝復興時代的詩中很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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