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和不遇

人生世,總在遇和不遇之間。作為退休理科教師,我們遇到同好者一起寫博文,同一議題,可各抒己見,有時會遇到教過的學生、共事的老師、久違的上司,什麼樣的熟人、朋友,什麼樣的男人、女人,全不由我們做主,卻決定我們的電腦瀏覽器博文和瀏覽的博客以前在學校工作,如果工作順利、生活幸福,某一天早上醒來,我們會感謝命運,讓自己在那些重要的時刻遇到了合適的人,可能是同事的幫助,勤奮的學生如果某日諸事不利,那麼,會遇到倒楣的事情,忘記帶教具,忘記這,忘記那。生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佔據人一生大部分時光的,是他的職業生涯,平時人們常講的遇和不遇,也多指工作和職業中的遭際。退休後遇到的,多是舊同學,興趣相似的羣組,在談天說地之際,偶有佳作,不想輕易忘記,乃存之於小方塊中,給遇和不遇的博客觀賞,如此而已!

2021年10月3日 星期日

移民潮下留守的故事

 這兩年,機場多了好些悲歡離合。

認識多年的朋友舉家移民,說在飛機上聽到機師廣播:請扣緊安全帶,飛機已在高空三萬多呎,才覺距離香港好遠好遠:數月來辦理簽證,收拾行裝,和摯親好友道別統統都不像真實,直到機上從小窗探看,見到島上青山逐點變小,一下樓海,轉眼碧藍,雙耳耳鳴,窗外如霧如雲,最後剩刺眼日光,才一陣酸楚,淚流滿臉。

她說,十多小時,飛機不分晝夜駛航,有時在萬家燈火的小城飛過,有時越過闊大平原,又眺望大樓頂樓,像孩童時代白天玩瘋,晚上做的那些在屋頂上穿梭奔跑的夢同樣失去離心力,一下子到達新的島嶼,仍是面對離異的命運。

時代當下,卻無論你我去留,無不是面對離異。以下是兩個移民不移民的故事:

如根的母親如雲的兒子

清姐六十來歲,在老人中心學西洋油畫已經好幾年,她說自己喜歡畫一些紮實不虛的東西,譬如根。

一天,她隨畫班的老師去寫生,和一行老人來到屋邨公園,別人畫草叢萬綠的紅,或是嬉戲的幼孩,呆坐的老人與屋邊百岳藍天,惟有她半蹲在樹下,拿着畫紙和筆看老榕樹的根。

眼前的榕樹氣根不多,樹葉肥厚纍纍,默然低垂壓成層層綠浪,二十公呎高的大樹卻只靠樹下粗壯的樹根支撐着。那些樹根像女人幽森細長的手指,僵住抓實泥土,直抵紅土之下。

清姐說自己喜歡樹木抓住泥土的樸拙溫柔,也喜歡公園裏石頭沉甸地往泥地埋着的實在像她信奉的人生,那裏生便留在那裏,家是聖經上的巖石,山寨和磐石。

她是五、六十年代中成長的香港人,從小生於大家族,父母樂觀知命,清姐底下有一籃子兄弟姐妹,一家人卻和和氣氣。她說那時代的人,犧牲精神很大的,尤其在大家庭中,無人敢自私,只知一家人共榮共辱。

她自幼好學,小學五年班家裏沒法再供養她升學,學校主任知道後免其學費,清姐於是讀至小六,縱使榜上有名,但家裏缺錢,清姐後面有一大堆需要拉拔長大的弟妹,最後她自願棄學,到工廠打工。她說那時的人,前途是一家人的,她相信只要幫補到家裏,底下的弟妹便可以多讀幾年書,往更好的方向發展。

她的教育中沒有個人主義,倒是家庭觀如根如石,紮深牢固。她說自己的父親也是電視中那種「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老好人,常拉着一家老少去做義工,清姐在一次義工活動中認識到丈夫,兩人性情契合,最終結婚生子去了。後來,家裏的幾個姐妹陸續找人嫁去,最遠的一個嫁到美國,別人稱羨,但其實妹妹夫家環境不特別好,老爺早年被賣豬仔賣過去,照樣在唐人街中打工生活。她還記得送妹妹上機的清晨,一家老少在舊啟德機場喊到豬頭,當時的人視前方登機閘口是生死大關,去了便回不來。

四十年過去,在美的妹妹始終像旅遊書上異國風景,翻開叫她心心念念,卻沒機會打過照面。那代華人在外地洗盤子的,開洗衣店的,做中餐的,大多吃力為下一代捱過去,盼落地生根,但生活方式就是改不過來,照樣吃白米飯,過中國新年,說國語和廣東話,聽梅艷芳看港產片,不想做黃皮白心,卻其實老早沒有了對故土的憶念。

八九民運那年,早已憂心主權移歸的港人看見電視上北京的新聞,島上受到極大的震盪,有能力的,在外地有關係的都在辦移民手續。他們一家幾兄弟姐妹靠着妹妹妹夫也差一點走成,但關鍵一刻一個接着一個打了退堂鼓,心中還是想留在香港。

「那時我們都想到外國去可以做什麼?除了掃地清潔,洗大餅外還有其他可做嗎?帶着整個家族和幾代人的衡量,覺得移民牽動許多東西,深思熟慮後還是選擇留了下來。」清姐年紀漸長,平日喜歡穿着素色的衣服,襯着一頭黑髮,神清氣爽,還沒有半點老態。她說那是因為退休之前,在公司當秘書,一大清早便要消化吓幾份報章要聞,再挑重要的跟老闆匯報,一個人緊貼社會就不顯老。退休後她照樣去到老人中心,報名講新聞,一星期總有那樣的一天,老人塞滿整間活動室,全都在等清姐來為他們報新聞。

她在上場前總是提前心中打草稿。「中心職員最初只給我一份報紙,我說一份報紙只得一個立場,讀死一份報紙會局限人的思維,對方最後答應再給我一份,我平日又再買一份,拼湊來看,消化了才報。現在的人看死一份報紙,是不對的,看新聞要取百家之長,什麼立場都要去看才會知道事實的更多真相。」她說,老人中心的新聞班有一個限制,就是太政治化的不能報,以防老人們起爭論,她只好挑些民生的,倫理的,或國際新聞來讀,老人們照樣聽得津津有味。

不用到中心報新聞,又不用到西洋畫班學畫時,清姐忙着湊孫。

她有一女一子,幾次上畫班,她都拿一對仔女的嬰兒照臨摹練習,老師走來瞄了瞄,問她覺不覺得畫作有問題,她用心端詳了許久才搖搖頭,老先生見狀,意會了什麼,笑了笑便走開了。

「現在我再看一遍。終於懂了,我不知怎樣都把他們的眼都畫大了。」她哈哈大笑,畫中的嬰兒臉大如月,中間嵌住了眉目,眸中深不見底。

老先生知道那是天下母親的通病,每個女人都一樣,畫自家孩子就會失真。

相中的小兒子眨眼長大,幾年前結的婚,新抱很是聰慧,學問好,婚後不久便誕下女嬰,讓清姐和老伴做了爺爺嫲嫲。她把孫女當成掌上明珠,悉心照顧,兒子把女兒寄養在清姐的家,兩夫妻再夜下班後還是過來接走,幼兒也不嬌縱,很體貼兩老,平日陪着清姐出入,朝人便叫叔叔姨姨伯伯婆婆,大家都對妹妹讚口不絕。

「妹妹特別的精靈,教她什麼,她會專注去學,望住人眼仔眨呀眨,很懂人情世故。可能因為父母送她讀國際學校,放假就和她去外國旅行,細路仔見識最緊要。」

這天來老人中心之前,她在樓下撞到街坊,對方迎頭便問她:「妹妹呢?你不用湊孫嗎?」清姐一怔,報以微笑:「他們一家人遠走高飛了。」這年頭,人人都遠走高飛,那是雲淡風輕的說法,把誰飛走誰回來都看破了。

連她追隨多年的保險經紀來電閒聊,也說自己一些幾十年的熟客也舉家移民,打來問清姐去留。島上如災難前夕的森林,螞蟻提前成羣搬家,蛇和蚯蚓從泥土中爬了出來,留下坑坑洞洞,一市蒼涼樹和樹的交接中總有成羣亂飛的鳥,池塘的魚不安地躍出水面,倒在池邊泥沼上奄奄一息,莫不如此。

「和九十年代那一次的移民潮不同,這次許多人不動聲色,不想張揚地走,沒有徵兆因為人不願說太多。回歸前夕,影星名人一口氣走了不少人,當時的人都不諱言,許多都上報,但現在呢,大家都不敢揚聲。」

她說近來讀報,看到有機構表示不少長者因下代移民向社福機構求助。

「許多後生移民,前一星期才跟父母說:『呀我買了機票,下星期就走。』我跟先生常常說,那都是家庭結構和關係早有問題以致。凡事都有因果,香港不止一個移民潮,回歸前夕人人喊走,也不見得是這樣的氣氛,現在眼前的這個果反映的是香港家庭觀念早已變化。」她喃喃說,可是怪得到誰,一代人一代的困難和特性,變的是時代,所有東西都跟着因果走。

她記得一個下午,兒子一家未起行,她和老伴和孫女三人在家,各人照着桌上的香蕉在白紙上的一角畫了起來。畫完後,清姐逗趣地問孫女覺得哪個畫得最好,想不到小女孩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連忙安慰:「不哭不哭,妹妹以後會畫得更好。」

她偷偷說,自己最捨不得的是孫女,她覺得兒子一家離港並不是因為政見,而是被各地政府的人才計劃吸引。這兩年,她在家中避談政治,不想因為價值觀不同而傷和氣。「我尊重家裏人有不同的想法。一個家罷,不一定什麼都要統一,在我心中也沒有東西值得影響一家人的關係,這是我最基本的原則什麼事都放在家庭之後,吵來也無謂,因為就算一家人也不會個個一模一樣,現在不是做杏仁餅,不可能倒模出來,各有思想,各有大志。」

兒子一家靠太太的學業簽證,在年初全家移居加拿大。只要畢業兩年內成功找到工作,達到一定的居留時間,一家便可以落實居留權。兒子走前向清姐解釋,太太去那邊讀書,家屬陪同前往,他能有限度地兼職工作,連妹妹去到也可以免費就學。

「我說,我做父母的,只要是你的決定,我都會尊重。」這天,她走在自己的畫前,看看停停,那是她整個人生,紮實明亮。走在七十歲前,人像生命中進入倒數,她覺得自己要放手了,不要再像年青時為家庭朝朝暮暮地憂心,要向新世代學習,為自己盤算,把自己照顧好未嘗不是一種社會責任。

「我跟身邊的朋友都說,這把年紀唯一要擔心的是健康,仔女都大了由他們去吧,只要老人們都管好自己的身體,對別人來說便是萬事大吉。」

兒子留港的日子裏,他們沒有特別的增加見面,清姐平日也不上茶樓,寧願在家泡杯紅茶,看看電視。他們上機的那天,她和親家都去送別兒女,她看得很開,離別時親家陪他們走到最後,但清姐卻沒隨他們去機場。

「那時孫女第一個就上車,轉頭笑着跟我說拜拜。我看得開,只是跟兒子、新抱拍拍膊頭的一刻有點心酸,但心中仍是祝福,知道他們一家計劃了許久,去外國讀書是新抱的兒時夢想,她和我一樣喜歡學習,但因為有弟妹,家裏資源不多,現在剛好有條件,一個女人這樣做也不易,所以我很明白。」

離別後,街坊知道她的兒子坐上飛機走了,見到清姐便問:「點啊,他們過得好嗎?」清姐答說:「開不開心都要他們自己面對了,路是自己選擇的,以前的人走,去到外國悶到數手指也不會怨,知道是等價交換,現在青年人去到異鄉,要花的努力和投入更大,因為底子薄,走了之後,家人朋友看不見,聽不見,想幫也不知點幫。」

兒子一家去加拿大後,不時會撥視像電話過來,孫女提着電話,走在新家,把全屋的角度都照了一個遍,在另一端重複問:「哈囉,嫲嫲,你過得還好嗎?」。清姐笑笑,內心釋然了不少。

兒子說加拿大有許多香港人的組織,因為友善的移民政策,不少年輕人申請去讀書,「分分鐘過幾年後,加拿大會有條香港街」。兩老聽後都忍不住笑:哎,原來把香港搬了過去。

「上一代人不似下一代人,我覺得很正常,就像我也不似父親那代人。我現在常跟朋友說,人老了要放寬心,不好要求兒孫都聽你的話,因為連我們年輕時也不會句句父母的話都聽得進耳。不同年代的人有不同的美德,社會結構和教育改變了,從前的學校間間說的是德智體羣,現在的學校教的可不止是這些了。我覺得身教比整天嘮叨更有用,把美德實行要比用弟子經綁住孩子好。從小到大,我都教他們四大長老生日要表達一些心意,沒有禮物不緊要,電話一定要到,這是一份心意,別人會把心意都銘記心上。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得上人的真心真意。」

她說上一代人都薄皮,不敢說出愛意,總想下一代做主動,有時口不對心,但其實心還是朝向仔女,她在老人中心報新聞,和老人談談社會的大事,許多老人家一聽了,潛意識就是擔心自己的仔女。

這天,她回到同一棵老榕樹下,她看着樹根,想到留美的妹妹與加國的兒子,頭上榕樹的氣根隨風搖曳,長條條的樹影打在頭頂,明暗間映出她頭頂的幾條灰髮,晃晃發白。

她說下次到畫班不畫根和石了,要學習畫雲,畫水,畫霧。不太實在,不那麼牢固才是她此把年紀要學的道理。

她說很喜歡這幅畫的樹葉,葉色剛好是秋深的葉。

清姐說,也許應該學習畫些輕一點的事物,譬如水,譬如雲。

小兒子一家走後,她說但願他們在那邊安好。

「凡事都有因果,香港不止一個移民潮,回歸前夕人人喊走,也不見得是這樣的氣氛,現在眼前的這個果反映的是香港家庭觀念早已變化。」

社會變化,三代同堂的夢不易為,她看到孫女的視像電話卻也歡喜。

Caby & Bobby

Caby & Bobby仔離開前,真的要棄犬嗎?

十年前,他和妻子隨經紀到清水灣看樓。車從清水灣道蜿蜒地駛進永隆路,駛過葱嶺大樹,豪園森森,路的盡頭是海的一角,水花粼粼生光。

下了車,他們被經紀領到一排獨立屋前,一隻巨犬就躲在對面馬路的草叢裏,牠長了啡白漸層的毛髮,但其圓圓的臉頰和兩腿之間的肚皮卻已髒灰,似乎已流浪了不短的日子。他還在想着,巨犬已自草叢走了出來,身上纏着乾枯的草枝,悠然便橫過了馬路,也沒吠一聲,便往另一邊的大閘走去了,全然也不覺地下熱燙,牠就這樣隨意伏在烈陽底下,任來往的車呼嘯而過,一副等人的模樣。

他當下心忖:啊,是流浪狗。下一秒便替家中愛犬擔心起來,怕附近會不會其實住了許多流浪狗,如果愛犬在路上地盤意識較重的流浪犬,不知會否險象環生。直到在鄰居的耳語中,他才知道,這天他遇到的巨犬名叫Caby,是一隻美國秋田犬,住在這裏的住客大多認識牠,把牠看成永隆路之寶。

Caby在這條路流浪已久,因原主人急急搬走,留下Caby,巨犬於是終日在路上等待主人回家。牠徘徊不走,日頭躲到山谷下的草堆上,待天黑了才會回到馬路邊上等待主人,其他住客對牠無不心生憐愛,好幾戶人不時提着狗糧出來餵牠,有個好心的女士甚至嘗試把Caby帶回家,細心地為牠打理毛髮,替其洗澡,但澡洗完後,Caby總是盯緊大門,只想回到荒涼的山路中去。

兩年後,劉家大宅裝潢完成,他與妻子、傭人和愛犬搬了進去,自此常在路上見到Caby

他像其他住客一樣,慢慢對Caby有了感情,晚上下班回家總會提着不同的狗糧出門。他知道Caby日晝都睡在草叢下的山谷中,於是會對着Caby躲藏的草叢喚:「CabyCaby。」

聞聲,一隻黃灰色的老狗總會急急地在黑夜的山旁叢中跑出來,奔向眼前的男人,然後等待男人為牠張羅晚餐。他每晚都會給Caby一點食物,摸摸牠,看見Caby安好地低頭吃飯,才覺一天完整。直到山竹來襲那年,好幾晚他對牢草叢大叫,也不見動靜。如此幾天過去,他突然心頭一寒,想到狗可能被人捉走了或已死在山澗,想了千百個理由。最終他獨自下山找了牠幾次,全都無功而回。永隆路只剩下汽車駛過,那隻晚晚守候的忠犬不見了。

「十幾日後,鄰居跟我說他們見到Caby,我當時只想到會不會已是屍體,問對方是否見的是Cabydead body。對方笑笑說不,still alive。那天家裏正好來了幾個修電器的師傅,我請他們和我一起去草叢找Caby,想夾手夾腳把牠抬上路來。」他說,之後幾個大男人真的到了山谷,見到Caby失足跌在山上的水坑上,大概已經餓了幾天,腳受了重傷,Caby面對眼前幾個強壯人類,只覺威脅,一直不要命地吃力咆哮吠叫。「師傅們見到當成了惡犬,後來只好又找動保機構來,用擔架將Caby抬回路上。我們之後和Caby看醫生,經獸醫診斷發現Caby已經十歲。機構讀了牠身上的晶片,聯絡到了牠的主人,最後對方同意將Caby的晶片轉名,牠才真正變成我家的一份子。」

Caby回家的那一個傍晚,正值暴風雨前夕,山上悶熱無比,海卻熱得異常碧藍。巨犬大概自知大難不死,彷彿也學會放下執着,牠再不堅持守在路邊等待那個不會回頭的主人,就算平日他帶Caby溜山,人犬自清水灣走到上洋,牠也認得回家的路。

Caby後來陪了我們兩年多才離開。牠在街上流浪多年,患有牛蜱熱,其他器官也慢慢衰退,腎功能更是急轉直下,我們帶牠去驗血,報告反映情況已經很差,醫生要Caby立即住院,後來讓牠出院回家,叫我們要有心理準備。」

他續說道:「Caby最後在去年十一月在家中安祥離去。」

他仍然神色哀傷,家中養着十多隻小狗,惟有Caby和他有過這樣特別的故事。Caby是他養過最大的狗,卻狀似小熊,性格像小貓,牠溫柔馴服,Caby的離開叫人類不捨。

葬禮過後,他們把Caby的骨灰盒放在劉宅地下室的娛樂間中,和過去去世的小狗並列。他還是不時在手機翻出前年過年和Caby的合照,照片中人狗就在永隆路的家中,他抱着Caby,巨犬仰頭,笑得就像小孩,一樣眼睛彎彎,咧嘴露出了溫暖的舌頭。Caby走的時候與幾年前流浪的模樣已經不大相同,牠的手腳變得粗長雪白,毛色鮮明,神情柔和。牠愛好人類,不再留戀野外,不用朝夕在荒路上等待,因為牠最後找到了新的家人。

永隆路還是豔陽天。如此半年過去,鄰居看到網上一則因移民而棄犬的帖子,被遺棄的狗和Caby一樣是隻美國秋田,只是轉了個色,一樣的粗胖四肢,金色的毛換上了黑灰,身上多出了黑白的老虎紋。相片中的狗神情比Caby傻氣,眼裏茫茫然,照樣頂着和Caby一樣的烏亮圓鼻。

「鄰居和朋友紛紛把帖子發給我,說好像Caby,都叫我去看看這隻狗。」他後來聯絡上狗義工,連續好幾星期深入城市邊陲的狗場上看望這隻叫Bobby仔的美國秋田犬。

Bobby仔和Caby一樣,是強壯的小熊,圓渾的頭長着一隻看來無辜的小眼,牠看到許多陌生人無端來訪,神色緊張,低聲哮叫。

義工說,Bobby仔被送到狗場之前,先是被前主人送到熟人的寵物善終公司,走前交代自己即將離港,沒法把巨犬帶走,如果真沒人願意接手,請他們把Bobby仔送往人道毀滅。善終公司的員工看到這頭仍然歡奔亂跳的狗心有不忍,最後找上了狗義工,Bobby仔的故事才經機構在網上傳開來,記者打來訪問,標題都提到這年發生的移民潮。

此刻,Bobby仔睡在劉宅地下室的雲石磚上打盹。牠聽到男女主人的聲音,努力地張大眼睛,默默聽着。攝影師走近,想拍下牠發睏睡覺的模樣,牠卻以為玩具來了,不慌不忙地先是伸了大大的懶腰,再而威武地端立起來,喉間發出輕哮,用濕潤的圓鼻碰攝影師的鏡頭。牠圍着這天家裏陌生訪客的腳繞了一圈,溫柔地把頭埋在人的褲管上廝磨。

太太見狀,柔聲喚:「Bobby仔,Bobby仔。」

Bobby仔又懶洋洋地走了過來。用舌頭親吻女主人,接而又軟趴趴地躺回地上,像灰熊一樣吸啜自己的毛,之後長長呼了一口氣,露出肚皮,轉身就在午後的陽光中睡起午覺。

說到Bobby仔被棄養的原因。他說近年島上風雨飄搖,連他和太太都覺得香港變了。同儕親友無不談起移民,但他年紀不小了,生意和家庭都集中在香港,倒沒想過要走。而且他不是頭一次面對去留問題的香港人,他知道自己心中的答案,就算走上千里路,他終究最後還是想選擇留在香港。

九七回歸前夕,年青的他曾獨自移民加拿大。

年少時他在加國讀書,後來當地開放專業人士移民,他自以為是個錯不了的選擇,沒想到才過去兩個禮拜,已忍不住回流香港。「我最後覺得就當時而言,香港的機遇還是大些,而且外地文化習慣始終和華人有別,洋人步伐慢,工作進度也慢,再加上在異國總要面對一些歧視,我不完全享受外國生活。」那波移民潮來得快而猛烈,卻很快又成過去,不少人回流香港,他說那時的人走得相對輕鬆,沒有內心困苦,只當是買個保險,不少家庭都一個走一個留,只當外國居留權是一條後路,但這一次,他總覺得那些走的人彷彿沒打算回頭一樣。

「這次的人很決絕,也特別年青,大概是都覺得香港變了。」他說香港變了,永隆路上冷清得多了,清水灣道上不少住客離港,這邊好些大宅空盪盪的,一些相熟的外國鄰居也隨外資公司,舉家搬回祖國。

「對比九十年代的移民潮,這次的政治味道重了不少。移民是否一個正確選擇沒人說得準。我對社會和政府也有不滿,但我不走了,大概去別的地方,怕也會有這種不滿,像新加坡,也未必比香港自由。」

他很年輕時已知人生多困,悲痛比快樂難忘,婚後和太太都決定不生育子女,把愛都留給動物。

現在,劉宅地下的娛樂室早被騰空,Bobby仔一個人獨住,因為美種秋田犬地盤意識高,不喜歡其他犬隻,Bobby仔更是不喜歡金毛尋回犬,於是劉生劉太刻意讓牠有私人的空間,各自安好。

但兩人亦深怕Bobby仔寂寞,每天早上,他都刻意把早餐端下來,一邊打開電腦工作,一邊陪Bobby仔,到了晚上睡覺,他們又會讓Bobby仔先上樓,到他們睡房邊上去睡覺。「我連生活習慣也改變了,每天早上吃過早餐便和牠出門一趟,到中午再去一次,自永隆路到上洋,來回四十五分鐘,之後出門工作。晚黑下班回來,又會再和牠出去一次。」他拍拍Bobby仔的頭,說美國秋田最可愛的是牠們的腳,厚毛包覆四肢,顯得粗壯笨拙,走起路一蹦一跳的,像隻大熊。有時他和Bobby仔走在路上遇見路人,不少街坊都會問他這是不是Caby,「Caby為什麼會變了色?」,每次被問,他都會說Caby病重,去年走了。

「這是新養的,叫Bobby仔。」他總是這樣說。

「看着牠,連我自己都會想起CabyCaby令我和Bobby仔種下了緣份。」他不時回想領養Bobby仔那天,他在狗場見到Bobby仔小便帶血,便跟義工帶牠到市區看獸醫。義工找到了Bobby仔前主人,前主人帶同狗牌文件,願意即場轉名,許多人在利害選擇下,總是那麼快就能把昔日愛狗交付他人。「那天Bobby仔見到前主人好乖,牠就坐在那裏,看着前主人。」前主人卻對劉先生說,自己馬上就要飛了,不想花錢到這隻狗身上。他替Bobby仔覺得難過。「移民並不是棄養的藉口,養牠便應該愛牠一輩子」,他心忖道。

看過醫生後,醫生說Bobby仔只是尿道感染,吃了藥便無大礙。而且Bobby仔和當年的Caby一樣,遇上他的這一年,是一隻十歲的老犬。

那晚,太太和工人在門前一直等他,直到看到Bobby仔自車上下來,山上的月光灑在巨犬身上,彷彿Caby真的回來了。當晚,他們在後園為Bobby仔洗澡,屋內其他小狗躁動不安,在大門後汪汪直叫。一個月前在同一個狗場領養回來的金毛老犬眼患乾眼症,平日軟弱無力,卻還是興奮地抖抖站了起來,在門前探頭。

太太說,這頭金毛是看到賊人都會搖尾歡迎的可愛老狗。「我們去狗場探望Bobby仔,剛好看到了牠,牠比Bobby仔大四歲,已經十四歲。因為體弱多病,義工說牠已經四天沒有吃飯,我和先生決定帶牠去看醫生。醫生說牠有許多病痛,需要細心照顧,早晚吃藥,醫療負擔亦重,最後我們把牠也接回來。」

金毛犬比Bobby仔早一個月回家。牠老了,打了骨針才勉強走到幾步,平日和小狗住在大廳,頑皮的小狗逗牠玩,咬牠的尾,成羣在牠面前奔跑,牠還是慵懶地趴着,臉上有種近乎看破一切的神情,直到工人們叫着Gordon,牠聽到人類喊聲,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朝人的方向踱去。

「這裏十多隻狗,有十多種不同的棄養理由。比起Bobby仔,Gordon又是另一個可憐的故事,聽說牠的主人是一個老太太,老人老了被子女送到了老人院,後來子女賣了老人家的樓,把狗扔到了劏房,其後老狗一直被關在屋內,身上長滿了虱子,直到被人發現,才送到了狗場。」

太太溫婉續道:「牠老了,身體有病,幾天都不願吃東西,卻還是對人很友善,眼睛都看不清了,迷迷糊糊間還是找人來依靠,看到人走在眼前,還是張嘴笑着。」他們都把毛孩當親生孩子照顧,每到新年,小狗們一人一封利是,就連過身的毛孩都不例外,地下室那行的骨灰盅上押着的全是利是,夫妻兩年年都派,案上的利是年年換,都求與狗共樂,令牠們感受人類的愛。

「這裏十三隻狗,每隻都有着不同的故事。有些是情侶分手後不要的,有些是主人生小孩,為孩子棄養的狗。有些則是被發現僭建,家中無法容納扔給義工的當然也有些因為病了,老了,主人將之扔在街上……」他和太太數道:比比、Pinky、波波、milk tea……小狗聽到點名,不知就裏都衝到大廳的圍欄上直搖尾巴,明明背着悲傷的故事,但牠們臉上盡是孩子的驚奇,人類一個呼喚已令他們忘記傷痛。

豔陽天下,劉先生領着Bobby仔沿山坡走去從永隆路走至上洋。他說,Bobby仔在狗場時膽小怕雷,行雷天便會嗚嗚大哭,試過把場內一部風扇撞壞,但Bobby仔來到他身邊後,可能心裏踏實了,明明這個夏天雷雨紛紛,牠在屋內照樣沉睡。

雨季來臨前,他專程為Bobby仔買了一件新的加大碼雨衣,不改風雨天天帶牠出去散步,沿着那個熟悉的小草叢,大宅的閘門,野地的停車場,一直走到上洋,眺望那個永遠湛藍的海。

「對比九十年代的移民潮,這次的政治味道重了不少。移民是否一個正確選擇沒人說得準。」

在牠臉上再看不到被遺棄的傷悲!

主人,你就在門外嗎?劉宅目前共有十三隻狗,全都背負被遺棄的故事。

汪汪,最喜歡吃東西了。已經離世的狗天使,Caby的骨灰被放在隊頭。

年老的金毛尋回犬和主人散步,散步到上洋,散步到人生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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