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茶

　　冒着寒風晨運，當晚喉嚨就痛起來。翌晨，立即配製自家發明的「祖傳偏方」：一包英國早餐茶，取其又濃又澀，一包愛爾蘭早餐茶，取其更濃更澀，再加一包內含綠薄荷與辣薄荷的超強薄荷茶，全部丟進大茶壺，沖入滾水，像格格巫調配陷害藍精靈的魔藥一樣守在旁邊，水汽蒸騰，邪惡的背景音樂響起……兩分鐘後，溶液倒映出月全蝕古銅色的暗紅，倒一杯出來，稍等片刻，輕啜一口：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滾熱、清涼、苦澀，撫慰咽喉，像亮橙色的熔岩遭遇泠泠冰河。飲一個早晨，下午就可以全身運勁了。

　　這種「祖傳偏方」其實談不上創意，超市有配好的薄荷紅茶出售。薄荷茶涼爽潤喉，若單獨飲用則顯得清寒寡淡。家居陳設「如雪洞一般」的冷美人薛寶釵，或是夜夜睡寒玉床的小龍女，應是薄荷茶的最佳代言人。搭配以紅茶，色澤變得溫暖，口感轉為和軟。所謂英國或愛爾蘭早餐茶，是混合了產自印度阿薩姆邦、斯里蘭卡、肯尼亞等地的紅茶。錢鍾書、楊絳上世紀三十年代留學英國，早餐習慣飲牛奶紅茶。回國後買不到立頓茶葉，「我們用三種上好的紅茶摻合在一起替代：滇紅取其香，湖紅取其苦，祁紅取其色。至今，我家還留着些沒用完的三合紅茶，我看到還能喚起當年最快樂的日子。」那是比我的「祖傳偏方」，黑暗飲料優雅多了。

　　各種飲料彼此勾兌搭配，相當常見，因為一種略嫌單調，兩種以上則可博採眾長，乃至相生相濟。依照特定比例，牛奶加濃縮咖啡即是拿鐵，再注入朱古力糖漿則成摩卡，港式奶茶兌咖啡是「鴛鴦」，烈酒、水果、香料植物等等搭配起來就是雞尾酒。

　　Martini沉沉鬱鬱苦苦，Mojito清清涼涼甜甜，至於Tequila sunrise，在Eagles的老歌裏，是孤獨又不善言辭的牛仔在傍晚飲來壯膽的。調味汁也可混合。醬油、醋調入麻油，適合拌個乾絲、拍個黃瓜，是梁實秋、汪曾祺二位老饕常提到的「三合油」。

　　混搭也會造成毒性或烈性疊加。老歌《美酒加咖啡》，開頭平淡如水：「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過去，又喝了第二杯。」下一句奇峰突起，看來是咖啡因和酒精已經起作用：「明知道愛情像流水，管他去愛誰！」──啊，原來是位失意之人──所以，難怪「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從起初的只要喝一杯，到結尾的一杯再一杯，還有第二段歌詞裏的「陪你喝一杯」，問：此人最後一共喝了多少杯？只知道美國農業部、衞生與公眾服務部發布的《美國居民膳食指南》警告：咖啡與酒類同飲，很危險！初中化學課學的：一份濃硝酸加三份濃鹽酸，可製成連黃金和白金都能溶解的「王水」。當時心想：實驗室之外，是誰，又是為了什麼，要炮製這樣的溶液？細思極恐。問老師後方知想多了：蝕刻工藝會用到。

　　還是玩茶吧，既有趣，又安全，提神醒腦，種類繁多，恰合人生百態。春風得意，喝一杯。情場失意，來一杯。寫不出飲家論文？加多一杯。論文發表了，且盡手中杯！汪曾祺散文《清風集》頭幾句寫著：「我對茶實在是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不挑剔。」說老北京早起要把茶喝「通」了，這一天才舒服。北京的公交車司機手邊，通常都穩穩坐着一個塑膠大茶葉瓶子，茶葉、菊花、枸杞在瓶中隨車顛簸，浮浮沉沉。我長途旅行會帶一個小電熱水壺和好幾種茶。其實一日飆車一千多公里後，最劣質的茶包飲來都如甘露。

　　愛茶沒有國界。法國人和英國人喜歡彼此取笑，法國漫畫《Astérix chez les Bretons》畫的是公元前五十年凱撒遠征不列顛，因為不列顛人每天下午五點鐘會丟下一切，團團圍坐喝熱水，雷打不動（作者開英國人飲下午茶習慣的玩笑），所以凱撒就趁此時進攻，不列顛幾乎全境被征服。唯一未被征服的村莊派人去高盧（今法國一帶）求援，請高盧人為他們配製使人力大無窮的「祖傳藥水」。高盧人Astérix陪使節回不列顛，途中裝藥的木桶被打碎，藥水灑得一滴不剩。不列顛村長嘆道：「那我們只好全部戰死了。」Astérix忽然想到，臨行前村裏的法師給他帶了一些「來自遙遠異邦、藥效不明的草本植物」。他令人速速燒水，水開後抓一把藥草丟進鍋中，聲稱這就是祖傳藥水。不列顛人興奮不已，及至飲用時卻抱怨：「可以兌一點牛奶嗎？」「這祖傳藥水裏面至少應該加些大蒜吧？」飲畢，神采奕奕，蜂擁而出，把守在村外的羅馬軍團打得落花流水。

　　Astérix隨即向村長承認，那飲料並非什麼「祖傳藥水」。村長說：「我已猜到了。不過回高盧以後，請你寄給我更多這種藥草，我要將它命名為不列顛的國飲。」Astérix凱旋高盧，問法師那是什麼植物？答：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