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全國政協常委、前港澳辦常務副主任、全國港澳研究會創會會長陳佐洱,於2015年批評香港在回歸後沒有依法「去殖民化」,反而「去中國化」的「死灰復燃、氣焰囂張」,引起爭議。他的新作《回眸情依舊》一書,值得我們一讀。捧讀之餘,聚首晤談,彼此體悟最深乃文中的「情」一字。問情何在?父母之情為之孝,朋友之情為之義,愛物之情為之仁,報國之情為之忠。一位文質彬彬、敦厚有禮的老朋友忠孝仁義、集於一身。他曾經金戈鐵馬,叱咤在香港回歸風雲之中;也曾小橋人家,為一隻貓親咪咪,付出無微不至眷愛之情。北京香港隨身相伴,不離不棄,彌留死別,柔腸寸斷(書中《貓親咪咪》長文,記敘了二十一年的寵愛)。
《孟子》曾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在中國人的精神譜系裏,家是國的基礎,國是家的城牆。「小家」與「大國」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同命相依,正因此個人前途與國家命運同頻共振。家國情懷,從孝親敬老、興家樂業的義務,走向濟世救民、匡扶天下的擔當。家國情懷,宛若川流不息的道統,滋潤着每位中國人的精神家園,這就是《回眸情依舊》一書,帶給我們的啟迪。
陳佐洱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陳汝惠是中國千百萬知識分子中普通一員。老家在上海寶山。十歲時爺爺去世,大伯陳伯吹挑起了六口之家的重擔。陳汝惠十五歲從鄉村初等師範畢業後就當了小學老師,同時攻讀高等師範,十七歲就踏入上海立德中學任教。兄弟倆邊教書邊寫作,年輕時就以文筆精銳在上海灘嶄露頭角。佐洱大伯陳伯吹的兒童文學作品,受到少年兒童的追捧,被譽為「東方安徒生」。父親陳汝惠是活躍於抗戰時期上海的「孤島文學作家」,寫了許多小說和雜文,為正義、為光明激盪着衝動和夢想。一九四八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他的教育學論著,被大夏大學破格聘為教育系副教授。他不懼殺身之禍,為祖國的新生而吶喊奔走。新中國成立伊始,第一任教育部部長馬敘倫先生把他介紹給新上任的廈門大學校長、經濟學家王亞南,隨即受聘到廈大任教。
陳汝惠一輩子教書樹人,熱愛這個神聖的職業,熱愛工作和生活了三十餘年的廈門大學。陳佐洱兄弟三個就在海上花園鼓浪嶼和廈大美麗校園裏度過快樂的青少年時代。
家庭最愉快的時光是一家人圍坐着,邊吃晚飯邊海闊天空地漫談。父母親都是學教育的,他們擅長正面教育,從不打罵孩子。對不同意見的「抗辯」,他們總是和顏悅色地聆聽,提倡民主討論,以理服人。這是一幅多麼令人羨慕的充滿溫馨、和諧、民主的中國式家庭縮影!
陳佐洱的家國情懷就是萌生於美好的家庭氛圍之中、滋長於幸福的社會環境沃土。記得一九五七年春天,在廈門市文聯、團市委、廈門日報副刊部指導下,一群熱愛文學、喜歡投稿的中學生,在廈門日報大樓裏宣告成立了一個「新苗文學小組」,成員有陳佐洱、王翼奇、方友德、蔡鶴影、李正心、林麗珠等十餘人。正當青春年少,風華正茂,定期交流文學創作,舉行詩歌朗誦會,油印《新苗》小刊(方友德刻印鋼板)。他們曾在日光岩水操台上賦詩,讚頌民族英雄揚帆跨海,收復寶島;又曾乘小舟環島漫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放歌抒懷。
佐洱總是活動的主角。大家還喜歡聽他唱歌。俄羅斯民歌《三套車》悲壯沉鬱,《草原》遼闊飄逸,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親切甜蜜。他音質宏亮、音色圓潤。一唱眾和,所以半個世紀後能登上國家大劇院的「共和國部長慈善演唱會」舞台是當然的事。一群廈門鼓浪嶼的孩子,一起留下了人生美麗而浪漫的一頁。
一個轉身,光陰就成了故事;一次回眸,歲月也成了風景。
他最敬愛的慈父、導師和摯友陳汝惠,在極「左」路線的迫害下,經受了曠日持久長達十八年的「歷史審查」。將近二十年的冤假錯案,十多年的學術研究成果遭受剽竊並被人欺凌。一連串的遭遇,使得他過早地衰老健忘,開始出現痴呆症狀。他在北京公寓樓道裏倒垃圾,往回走卻找不到家門了。
那時候,兒子正代表國家參與和英國談判收回香港的世紀大事,深更半夜,兒子還沒回來,他就佝僂着腰堅持等待。樓道漆黑、電梯已停運,摸着牆壁上樓,當掏出鑰匙打開家門時,佐洱驚呆了:燈光下白髮蒼蒼的老父親,正坐在對面的沙發椅上,慈藹地端詳着他,用他童年就熟悉的語調,重複一句話:「英國是老狐狸,要當心!」
這是一位正直的老知識分子的心聲。他雖已蒼老,許多家事都已開始忘記,可是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國家大事。灰暗的歷史滄桑和斑斕的時代色彩融會一體,這是中華民族精英一代對後輩的囑咐和殷望。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錯誤的歷史總會翻頁。二○○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廈門大學舉辦了「陳汝惠教授創作與學術研究研討會」。陳佳洱(陳伯吹兒子、北京大學原校長)、陳佐洱兄弟和他們兩家成員齊聚廈大,「新苗」老友方友德、李正心、林麗珠等也應邀參加見證這位老人的一生成就。
這一年,佐洱的媽媽李荷珍老太已經九十二歲高齡。她曾是清末洋務運動時一位銀行行長家的「大小姐」,上海大夏大學心理系的學生。她從報刊文章中結識了一位才華橫溢的窮學生,同班同學陳汝惠,情投意合結為連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對伉儷執手共同走過的這條路,卻十分坎坷曲折。尤其十年「文革」,丈夫被關進「牛棚」,寫不完的「檢查」;天天拔草種菜挑泔水養豬;妻子被流放到閩北浦城縣,一個崇山峻嶺中的鄉村中學當教員,隻身住在一間乾打壘、竹籬笆圍着的小屋裏;三個兒子天各一方,音信杳然,一家人四分五裂。
粉碎「四人幫」,中國的知識分子獲得第二次真正的解放。陳汝惠的冤假錯案終於徹底糾正,重新做了歷史結論。李荷珍退休後又回到廈門大學,和他團聚,攜手偕老。三個兒子都事業有成,這是這個家庭對國家最有為的貢獻。
李荷珍九十三歲開始學用電腦,天天在網上瀏覽國家大事。同時研究禪學,自學《心經》,一個字一個字用心抄寫。蠅頭小字寫滿一本又一本,成為多年的日修功課。二○一五年六月,全家兒孫為她舉辦了百歲壽辰,廈門大學外文學院領導、親友們咸集慶賀。
陳佐洱見到媽媽日漸衰老,獨自歪坐在沙發上,幾個小時一語不發,耳朵不聰,眼睛不明。她知道媽媽時間不多了,雖然身為國家幹部公務繁冗,也要多陪陪她,以盡孝道。
在媽媽離世前約三個月,陳佐洱七十四歲生日那天。
那天清早,佐洱走進媽媽房間,先為她扶正坐姿,「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地上,一連三次磕頭感謝母恩。兒子生日就是母親受難之時!男兒膝下有黃金,這是他平生唯一一次給母親磕恩。媽媽睜開雙眼,露出笑容,雙手合十,接着緊拉他的雙手,就像兒時學步為防跌倒一樣,使勁兒拉他起身,端詳着他說:「兒子啊,真好真好,很好很好。」忽然又指着他身上的羽絨背心笑說:「漂亮!」接着指他衣領:「後面,後面……」原來指示他衣領的一邊捲在背心裏了。
此情此景,不由令人想起一句深情的古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在中國優秀的傳統美德中,「孝」正是社會上最受重視的品格之一。家是人生開始的地方;國是人生理想的源泉。家國情懷其內涵強調個人修身、重視親情、愛國愛鄉,行孝盡忠。家國情懷具有提高公民意識、建設幸福家庭、增強民族凝聚力的重要時代價值。
玉面星眸奉使來,從容樽俎對風雷。
入秦歸璧渾餘事,曾向英倫踏浪回。
這是當年「新苗」文學小組髮小王翼奇書贈陳佐洱的一首七絕。「玉面星眸」,對他相貌描繪維妙維肖,「從容樽俎」,使人想起末代港督彭定康攪局中英談判,調動外交和輿論手段,針對陳佐洱揭露英方撤走前連年大幅提升社會福利的陰謀將導致「車毀人亡」的忠告,惱羞成怒又百般驚恐的猛烈攻擊。而陳佐洱堅貞不渝忠於國家重託,維護七百萬香港同胞的長遠福祉,勝似閒庭信步。「入秦歸璧渾餘事」,春秋戰國時代,藺相如入秦談判、完璧歸趙的壯舉與之比擬,不過爾爾。在香港臨近回歸最後的一千二百零八天裏,中英聯合聯絡小組中方代表陳佐洱和他的戰友同事們就香港防務、財政、經濟、民生、司法、機場建設、出入境、政府資產和檔案等關係政權交接、千家萬戶港人切身利益的議題,和英方代表反覆角力,終獲全勝。
直至一九九七年六月中旬,我軍要派一支先頭部隊提前進港的大事尚未談妥。七月一日零時,中英兩國首腦將在全世界矚目下進行政權交接,應邀前來的各國政要和名流也都雲集於此,防務上來不得半點疏漏,一刻空白。
六月十六日中午,錢其琛副總理辦公室給陳佐洱打來電話,從北京、廣州、深圳派了幾位軍事專家立即赴港,協助他在一周之內和英方完成這項談判,時間緊,任務重。當晚,他們一起被關進屏蔽的會議室裏通宵達旦,研究高中低預案。接着,白天唇槍舌劍和英方談判,夜裏開會與時俱進研究對策,發電報向北京匯報請示,專家組成員們個個廢寢忘食,越戰越勇。十七日上午一開談,陳佐洱將先頭部隊的人數、路線、軍營、時間和裝備等高方案作介紹發言。不出所料,英方仍想維持在最後一刻「體面撤退」,英方代表包雅倫作強烈抵制的回應。談到三天,中方幾回降低要求,還是沒有拿到確保防務最重要的結果。第四天中午,專家小組邊吃飯邊開內部碰頭會。陳佐洱說,我們要改換戰術,不能似乎老是在「有求於人」,要用強硬姿態,打造「互求」局面。下午復會,總參周振遠大校就「發炮」了:「請問七月一日零時以後,英軍如何離開中國領海、領空,怎麼個體面撤退?中方可以禮貌相送,也可在全世界媒體注視下,要求英軍把甲板上的槍衣炮衣全部套上,每個官兵及所帶武器、行李統統要接受嚴格安全檢查……」這「炮」可真擊中對方要害。包雅倫在散會後故意走在代表團的最後,走到樓梯口要下台階了,對陳佐洱說:「我們再非正式地談談吧!」他們找到一個黑燈瞎火的小儲藏室,包雅倫問:「中方還能作哪些鬆動?」陳佐洱立馬感覺有成功希望。周五開會,陳佐洱主動提出「先頭部隊壓縮到五百零九人,這是中方最大讓步了。」北京給的底線是不少於五百人,他認為「九九歸一」、「九霄雲外」,「九」在漢語中象徵最高、最遠,是個吉利數字。這時,中方代處參贊楊建華大校遞來一張條子,提出一個聰明建議。佐洱當場請他發言:「七月一日零時會展中心舉行中英政權交接儀式時,可以在英軍總部威爾斯親王大廈也舉行一個中英兩國駐軍防務交接儀式,有迎有送,雙方的面子都能照顧」。此話一出,英方代表團成員交頭接耳一陣,包雅倫表示說:「立刻將此方案上報倫敦。」
中央要求一周完成緊急談判的任務,五天提前完成了。談判是一種戰術,也是一種藝術。談判者需要睿智、機靈、學問、無畏種種品質,而更重要的是要有置國家利益高於一切的耿耿忠心。
「曾向英倫踏浪回」,陳佐洱在中英較量中向祖國人民包括香港同胞交出了一份滿意的答卷。王翼奇這位「新苗」老友的詩,也凝煉地完美地描述了這位有功之臣的形象和他們的奮戰業績。
這時的王翼奇已是中國辭賦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文史館館員、西泠印社理事,浙江省古籍出版社的副總編。
時間進入二十一世紀一十年代,應因香港局勢變化需要,剛完成第十一屆全國政協常委工作的陳佐洱歲屆懸車,卻突然奉命再次披掛上陣,籌建全國港澳研究會並當選會長。在堅決捍衛「一國兩制」大旗下,他和內地、港澳專家學者們頂住多方壓力,劈風斬浪,積極為中央建言獻策,向社會發聲,廣泛聯誼三地專家學者。他的新警句「『一國』和『兩制』不能平起平坐」、「香港某些重要領域不去殖民化,反而去中國化」又一度成為香港社會的流行語。
《回眸情依舊》記敘了陳佐洱從教師到記者到實現中國統一大業的政府高級官員人生三部曲。每一部樂章都有動聽的旋律,不僅是我國收復香港過程中一段中英鬥智鬥勇的回憶錄;同時也是一篇篇優美的散文,記錄了作者從一棵愛好文學的新苗,在師長、朋友、社會、國家的教育培養下,成長為一棵翠蓋華幔的大樹。
呂良弼夫婦與陳會長從青年時代起就相逢交往,是謂「黃髮垂髫」之交。晴窗下撫卷懷想聯翩,心海裏湧動起深切的敬慕之情。一位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在談判席上寸土不讓,寸時必爭,唇槍舌劍與列強抗爭。劍膽琴心,剛柔相濟。家國情懷,是中華優秀知識分子所具有的強大精神力量。這也是讀《回眸情依舊》的感悟,湧現萬千的家國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