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女性視角重寫經典
英國作家奧威爾生於1903年,難免帶有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烙印和偏見:恐同和大男人沙文主義。他在著作中醜化、恥笑男同性戀者為nancy,又在小說中低貶女性。
今年是奧威爾《一九八四》【註】出版75周年,在《一九八四》中,他寫道:「女人大多是黨最偏執的追隨者、盲目相信口號、是不專業的間諜。」《一九八四》一個情節寫一名父親準備接受黨的酷刑,依然盛讚舉報他的女兒——並非兒子——愛國。這類場面,在二十世紀某些國家不是常見嗎?
現今政治正確的女性主義者,當然不會對奧威爾的大男人沙文主義視而不見。《一九八四》是用男主角Winston Smith的觀點和視角書寫的。美國女作家Sandra Newman則改用女主角Julia的觀點和視角重寫故事。寫作期間,她在社交媒體如當時的推特上流連,看到網民事無大小,一旦發現可攻擊的對象,便毫不留情揶揄、恥笑、辱罵、攻擊甚至扣帽子,其惡毒一如《一九八四》第一章所描寫的黨的「兩分鐘仇恨會」。
奧威爾寫道,當屏幕出現黨指為叛徒的樣子,「還不到半分鐘,房間裏有一半人發出了不可遏制的怒吼……仇恨會可怕之處是,不用逼迫任何人參加;反之,根本沒有辦法阻止任何人加入(怒吼)。30秒內,毋須任何弄虛作假,一種出於恐懼和報仇心理的恐怖激情,一種要殺戮、拷打、用大錘去砸人臉的慾望,像電流般通過整個人群,促使人人違背其意願,變成面容扭曲、尖叫的瘋子。然而,他們的暴怒都是抽象而盲目的情緒,隨時可像噴槍的火焰般由一人轉向另一人。」
由是,Newman體驗到,網上欺凌者的行為,跟奧威爾描寫的「黨最偏執的追隨者」如出一轍。她自己亦身受其害。當她的小說宣傳為「女性主義的重述」(feminist retelling)時,她即受到右翼反女性主義者在網上攻訐。那時,她的書尚未發表,右翼就給她扣帽子。去年,Newman出版了Julia: A Novel,受到各方的批評。以下是《Julia: A Novel》的內容簡介:
Julia Worthing 是一名機械師,在真理部的小說部門工作。現在是 1984 年,英國(現在稱為 Airstrip One)早已被更大的跨大西洋國家大洋洲吸收。從任何人的記憶中開始,大洋洲就一直處於戰爭狀態,由一個極端極權主義的政黨統治,其領導人是一個被稱為老大哥的准神話人物。簡而言之,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像奧威爾的 1984 年一樣。
在她的一生中,Julia 只知道大洋洲,在遇到 Winston Smith 之前,她從未想過其他任何事情。她是一個理想的公民:開朗憤世嫉俗,總是準備好賄賂,虔誠地重複每一個政治口號,卻什麼都不相信。她經常打破規則,但在必要時也會與政權合作。每個人都喜歡 Julia。
然後有一天,她發現自己在走廊里走向溫斯頓·史密斯,衝動地給他塞了一張紙條,啟動了經典故事中毀滅性、難忘的事件。裘莉婭帶我們踏上了一段令人驚訝的旅程,穿越了奧威爾現在標誌性的反烏托邦,曲折不僅揭示了裘莉婭意想不到的一面,也揭示了 1984 年宇宙中其他熟悉的人物。這種獨特的視角以令人難以忘懷和挑釁的方式暴露了我們自己的世界,就像近 75 年前的原版一樣。
《一九八四》 「左右」逢源
《一九八四》這本名著獨特之處是:左派認為奧威爾諷刺右派,右派以為他抨擊左派。正如「奧威爾式」(Orwellian)這個形容詞,右派認為指控蘇聯極權政府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嚴密監控人民。
左派卻用來抨擊資本主義的美國,尤其這十多年來,美國福音帶的極右派,乃至特朗普的支持者,散布假新聞和「另類事實」、篡改歷史;而臉書、谷歌、YouTube、X(前稱推特)等大企業和社交媒體,則監控人民的好惡是非,縱容種族主義、仇恨言論及網上欺凌。
又譬如大阿哥(或老大哥)一詞,及「大阿哥正監視你」,右派認為指控極權政府。東德政府卻在1980年代罵美國總統列根為「大阿哥」,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為「大阿姐」。美國是個「兩面思想」(doublethink)的國家。
一部政治諷刺小說,竟能「左右」逢源,恐怕只有《一九八四》。原因之一:奧威爾身為「自由思想家」(free thinker),認為做人和做作家,最重要能「直面討厭的事實」(facing unpleasant facts),不受個人政治立場所左右。奧威爾真的做到「是其是、非其非」。他雖然是愛國者,但在印度看到大英帝國的殖民者殘印民自肥,便抨擊殖民地主義。奧威爾參加了西班牙內戰,眼看到反佛朗哥左派的內鬥、教條主義和捏造事實,著《向加泰羅尼亞致敬》批評。他擁護社會主義,卻反對布爾什維克主義;為了諷刺蘇聯,他寫了《動物農莊》。
原因之二:在奧威爾眼裏,左、右兩派都是一丘之貉。他高瞻遠矚之處在預示到,左、右派政府都會同樣為了鞏固權力而修改歷史、散布假新聞、顛倒是非,以麻痹和監控人民,只是手段不同,程度輕重有別。
懼怕的已經來到
1932年,赫胥黎(Aldous Huxley)出版小說《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同樣將未來的世界描繪為一個反烏托邦。在《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書中,作者Neil Postman寫道:「奧威爾害怕將來會禁止書籍出版。赫胥黎害怕將來毋須禁書也沒有人會看書。奧威爾害怕人們得不到正確的資訊。赫胥黎害怕資訊泛濫,人們會變得消極和自我中心。奧威爾害怕人們無法知道真相。赫胥黎害怕真相會給海量的資訊淹沒。奧威爾害怕將來的文化是幽閉的文化。赫胥黎害怕將來的文化是無聊透頂的文化。」
不幸,奧威爾和赫胥黎害怕的,現今都來到眼前。也許未至於兩人描繪的不堪,卻並非遠離事實。《一九八四》出版後,奧威爾曾表示:「我並不相信我在書中所描述的社會必定會到來,但是,我相信某些與其相似的事情可能會發生。」證諸現今,他說對了。
終會擺脫枷鎖
在《一九八四》出版後,評論家眾口一詞指這是反烏托邦小說。小說結局,反抗大阿哥的男主角和女主角被大阿哥的「思想警察」洗腦,男主角終於臣服,說出:「我愛大阿哥。」如此悲觀,還不是反烏托邦?然而,Becoming George Orwell: Life and Letters, Legend and Legacy的作者約翰盧頓(John Rodden),卻認為:眾人都錯了。最有力的證據是:《一九八四》全書都用過去式(past tense),書末有篇12頁的附錄,名為:「新語的原則」(The Principles of Newspeak)。真理部的三條標語正是用「新語」寫的: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還有著名的2+2=5。表面上,附錄是敍述大阿哥政府如何不斷推出各種「新語」,已出到第10版。大阿哥預告到2050年,整部「新語」詞彙便可完成。可是,附錄連第11版都付諸闕如。
1949年夏天,《讀者文摘》認為這篇附錄無必要刊登,願意付出4萬美元稿費。當時,奧威爾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但他仍然拒絕。《讀者文摘》不肯刊登,他便另找出版社。盧頓問:為什麼奧威爾如此堅持?
他認為:《一九八四》全書用過去式的標準英語寫成,不用「新語」,暗示此書是在1984年後寫的,是哪一年,小說沒指明,但寫的應該是1984年的歷史。「新語」出到第10版便無以為繼,即暗示大阿哥政府已經倒台了。奧威爾旨在指出:光明終會戰勝黑暗。人類終會擺脫枷鎖,自由自主。
盧頓此說,各位以為然否?
註:奧威爾堅持書名要用Nineteen Eighty-Four,而不是數目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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