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西方哲學一席位 犬儒主義古今之別
公元前5至3世紀,古希臘和中國同屬亂世,諸子百家爭鳴,人們最關注的問題是:如何才算是美好的一生?孔孟提倡仁義,墨子主張博愛;莊子講逍遙,楊朱重為我。
古希臘其中一個學派是犬儒主義。蘇格拉底的弟子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為奠基人。他和老子一樣鄙視世俗的權位財色,甘於貧賤儉樸最好。如今最著名的犬儒是狄奧根尼(Diogenes)。他年輕時想拜安提斯泰尼為師,後者用棍子趕他,他卻俯首低頭請安提斯泰尼隨便猛擊自己。
狄奧根尼比竹林七賢早700多年反對禮教,言行乖張,如在通衢大道公然大、小便乃至手淫。他活在今天,不是關進監獄,就是關進精神病院。古雅典對異類比較寬容,狄奧根尼和他的弟子雖然遭白眼,被罵作瘋子;但他們沒有犯法,也沒有鼓動公眾顛覆建制,仍被視為哲學家;狄奧根尼還安然住在大木桶裏。
「古犬儒」反權威
犬儒主義一直在西方哲學佔一席位。馬基亞維里、狄德羅、盧梭、史威夫特......都受此學派影響。現今cynical一字即來自犬儒主義。英國謝菲爾德大學教育學講師艾倫(Ansgar Allen),在《犬儒主義》書中,把古希臘的犬儒主義大寫為Cynicism,本文簡稱「古犬儒」。現今的犬儒主義小寫為cynicism,本文簡稱「今犬儒」。
今、古犬儒最大的分別是,古犬儒反權威,指社會所有價值、規範、道德、禮教、法律、權位財色等等,均埋沒個人真性情,束縛個人自由,必須去之而後快。「古犬儒」身體力行,率性任情,誰都敢罵,不怕得罪權貴!
「今犬儒」同樣心底憤世嫉俗,蔑視權威卻不反權貴。他們只求利用既有制度大賺一筆,然後退休。他們沒有固定的原則和信念,可以心想一套、口講另一套、做又另一套。美國有些國會議員,一方面公開口誅所屬政黨提出的法案,另一方面在國會卻投票通過法案。這便是典型「今犬儒」所為,既博取民心,又順從政黨。
「今犬儒」認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什麼偉大理想、宏大敍事,如貢獻社會、為國為民、博愛、真善美……等等,都是有權有勢者用以促使個人合模而已。他們相信每個人的行為,無論表面說得如何大公無私,背後都有私心作祟。施恩是求他日回報。沒可能回報他的人,絕不幫忙。做義工或捐善款,皆因「施比受更有福」。比別人能力高才可「施」;比別人富裕才有錢可捐。總之,在「今犬儒」眼中,行善皆為滿足個人的優越感,博取別人讚美,乃至為子孫積福。
「今犬儒」重私利
國家之間亦像「今犬儒」般只講利益,沒有原則道義可言。政府只會替掌權者或權貴謀利,利民措施純為籠絡民心,鞏固官位,讓掌權者繼續執政。
舉例:亞歷山大南征東討、建立龐大帝國後,往見狄奧根尼,問他:「你想得到什麼?你有什麼要求,我都可以滿足你。」狄奧根尼回答:「躲開!勿遮擋我的陽光!」
此事有不同的解讀。一是狄奧根尼貫徹其原則,不求權位名利。二是狄奧根尼對有權有勢者毫不假以辭色,亞歷山大紆尊降貴向他示好,他毫不賣賬,出言頂撞。「古犬儒」此種不向權貴折腰的風骨,令犬儒學派後世受到讚賞。
「今犬儒」的解讀卻剛剛相反。亞歷山大去見狄奧根尼,事前必知道他的言行。若狄奧根尼提出權位財色的要求,亞歷山大即可戮穿犬儒主義的假面具,顯示自己英明。狄奧根尼拒絕他、頂撞他,他毫不介意,正好彰顯亞歷山大大帝的寬宏大量。無論狄奧根尼如何回答,亞歷山大這場公關show都有贏無輸。另一方面,狄奧根尼心知,雖然他無禮,冒犯了大帝,但眾目睽睽,亞歷山大不會因此殺他,在歷史上留下污名。這段名傳千古的佳話乃是雙贏。
且看《名哲言行錄》【註】中另一段對話。亞歷山大問狄奧根尼:「你不怕我嗎?」答:「為什麼要怕你?你是好東西還是壞東西?」亞歷山大回答:「好東西。」狄奧根尼接着說:「誰會怕好東西呢?」在「今犬儒」眼中,這段一唱一和的機智對話亦是公關show。
當眾放個響屁 感羞愧要絕食
古希臘語的Cynic,意思是犬。狄奧根尼被人罵像狗般活着,他不單不惱,反而認為人能像狗般活着正好無求於別人,忠於自己,不怕別人鄙視、中傷、斥責。《中庸》云:「知恥近乎勇。」艾倫卻稱:要活得像「古犬儒」,必須「無恥近乎勇」。羞辱是控制他人的手段。怕給人羞辱,言行便要符合──至少不違背──公眾或社會學者謂之significant others(重要的他人)的標尺。這等於失去個人的自主性或主體性。人要敢於「雖千萬人,吾往矣」,才算活得真摰。那就要不怕給別人污名化。現今的青少年在社交媒體交朋結友,更需要具備無畏無懼給人羞辱的勇氣,才不致患上情緒病!
《名哲言行錄》載另一則軼事。有個朋友來拜師,狄奧根尼吩咐他拿一尾魚,隨自己身後走過大街。朋友即感到受辱,不再拜師了!在當時的雅典,奴隸才會拿着東西跟隨主人。朋友受不了這個恥辱,寧願不拜師。狄奧根尼感嘆:「一尾魚令我失去一個朋友!」
顏面無存
「古犬儒」並非人人不留情面的。狄奧根尼的弟子Crates,其妹夫Metrocles亦是哲學家。有一趟,他演講時放了個響屁。在當時的雅典,當眾放屁是極為失禮的事,何況在講壇上放響屁?Metrocles深感顏面無存。狄奧根尼及其弟子為了表示「禮豈為我輩設耶?」經常吃大量會令人放屁的羽扇豆,當眾大放響屁,顯示不怕給人羞辱。Metrocles放屁後,把自己鎖在房中絕食,以死洗清恥辱。Crates吃了大量羽扇豆後,在他面前不斷放屁,終說服他放棄絕食。
「古犬儒」獲褒貶不一,「今犬儒」則帶貶義。今時今日,右翼聲勢高漲,道德疲弊,社會不再包容「古犬儒」了。大多數人為求事業有成、敬養父母妻兒,難免或多或少是「今犬儒」。誰還敢像狄奧根尼般公開頂撞領導人呢?
註:Diogenes 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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